无衣

第三十三章：

他梦见深渊在向他呼唤。

完满的世界裂开了一道森森的缝隙。世界本身如同一个美丽的肥皂泡，或者一个浮在远古沉眠黑暗中五光十色的梦。而深渊张开了大口，像在逼真的油画上用刀划了一道，画布翻卷开来，发现它只是一层布，底下则是木板。

那是世界幻象背后和之外的真实与疯狂。

而在那些的尽头，是他所熟悉的森冷宁静的无光之海。

 

那是属于你的。

有人对他说。在难以言明的幽暗虚空之中，有某种奇怪的感觉环绕着他，像是光的暖流，温柔的界限。

你来自时间尽处的彼方。那里只有虚无和静默。休憩的，无有限制的存在，没有能打扰你的。

他望向那处，是沉身的渊蔽。

那么我为什么不在那里。

因为……

光和温柔揽住他，毒素般渗入他的意识。他仿佛静止不动，又仿佛正在高速坠落，坠落向物质界。星界物质在他的意识中不断堆积，妨碍他的视野和感官，使其所及的范围渐渐缩小，最后被完全封闭在一具躯壳中，憋闷而蒙昧。而此时，距离他应在之处，已经如此遥远了。

他感到非常不高兴，愤怒地撕扯着那些加于他身上的束缚。但是一种力量阻止了他，就是刚才环绕他的。它轻柔而又小心翼翼地安抚他的狂躁，抚过那些束缚。他像蛛网中的蜘蛛一样感受到了传递过来的轻颤，某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

别生气。

一缕思绪轻轻对他低语。透过那些缠绕，他感到了对方的想法，彼此联系。思绪在对他喃喃细语，咒语般拥有魔力，无法理解的预言。在那些沉重的物质中，某些感觉正在渐渐成型，使他的灵沉醉麻痹，又给予了他另一些信息，关于物质的，不属于他的。然后他听懂了那句话。

我非常爱你。

 

大多数人的大多数梦，都常常在醒来的刹那或不久后就忘却，像朝阳升起后消散的薄雾和露珠。自己在梦中所经历的会迅速褪色，仅留下一点淡薄的情绪余味。而那一切在清醒后常常会觉得逻辑荒诞，美好的和恐惧的都只剩下可笑。

不过是梦而已。人们常常这么说，有时候悲叹于它的不能成真，又有时候轻松于它的不能成真。不过是庞大正常世界中边缘的薄薄一层虚幻光芒。

而对于斯特里亚来说，他对梦的记忆与现实一样清晰。梦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是直接抛弃躯体和可见的物质用另一双眼睛探索寻觅的世界另一面。现实对他而言不比梦更加真实和值得放于心上，在他看来，前者充满了无尽的喧嚣，无味的重复，无意义的假象。

现在，梦正在告诉他不属于他出生之后在这个物质世界所得的知识和记忆。

 

斯特里亚醒过来，若有所思地看向比天花板更加高而深的虚空中。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又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

 

温暖得近乎灼烫的肌肤，厮磨间引起的亲密触感，呼吸里迷醉的花香。愉悦在他的体内燃烧，像火焰流淌在血管中。他从未想过可以从身体得到什么乐趣，直到那个人教会他。渴求、欲望，他不由自主，沉迷其中。

那不是属于他自身的快乐，而属于外在的物质世界。它籍着那个人传递给他。他曾经为了解而阅读和观看相关书籍与影音，但是那些仍然不能激起他的任何想法。他的心是一片死水，外界和身体本身所能影响的只有反射性的生理反应。而属生命的欲望对于他而言是不存在的。

那个人唤醒了他，不是真正的他，而是另一部分。他从未在意和在乎的、以为随时可以抛弃的部分，就是与在这世界上存活的众生一样。他想起来那个人曾经对他说过，他的性格和喜恶都有更深的原因，但爱是另一种影响因素。现在他明白了。

爱是物质界对他的约束之一，甚至是最重要的。他厌倦这个昏沉蒙昧的世界的一切，于是世界出于讨好或者嘲弄，给了他一份礼物，使他能眼目明亮，懂得世界的意义。他欢欢喜喜地尝那个递过来的果子，觉得滋味甘甜。

故而现在他也懂了心里的不安和烦躁，以及那个人在害怕什么。

梦已经告诉了他根源。

他在世界的牢笼之中，坚硬的栏杆材料名为爱，关着一个不属于它的异类。问题不在于他是被强迫的，而是背叛他的是他自己。不是不能，而是不能。连生气都无法做到。尽管内心的一部分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不要偏离他应走之路。

然而爱并不属于你。现在你明白了么，亲爱的异乡人。

你的迷惘和犹豫，追溯到源头，拨开迷雾如此清晰。

你应当冷漠、独自存在，世界上无有能损害你的。然而爱使你软弱。

到现在，你仍然放任自己。

 

斯特里亚揽过枕头，闭着眼睛想那个人。温暖的，温柔的，有奶和蜜的甜美。虚空静默在他周围环绕，原本熟悉的这些现在显得有一点难以忍受。爱为他参杂了太多的杂质，像鞋中的沙，使他步履艰难。他清楚唯一的方法就是抖落掉那些多余的存在，这对他来说是很容易的事。他本就是个感情冷漠也很容易放手的人。只是他现在仍然任性地不肯放手，即使被爱的缺乏和焦虑所伤。

你为何要拥抱本不属于你的东西而痛苦，也不愿回归。

 

就在这时，一只手如他想象般轻柔地落到他脸颊上。斯特里亚伸出手去握住那纤瘦的手腕，修长手指划过光洁的皮肤，切实温暖的触感。

“我听到你的心在哭泣。”那个人的声音说，“我知道我不该来到这里。可是我做不到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

“陪我。”斯特里亚说。

“好。”

斯特里亚感到那个人靠近自己，习惯性地把自己整个揽进怀里。他默不作声地享受着对方的顺毛，感到心情安宁。

斯特里亚没有察觉到自己一直在反复犹豫徘徊，做事想法随时翻转出尔反尔。当他试图向着追寻自我的道路踏出一步时，总又会回来寻求爱的温暖。他原本可以毫无损伤地走过深渊，但现在爱使他软弱。原本乐园般无害的世界处处显出荆棘和蒺藜。

那个人是斯特里亚的毒。就形象之恬静优雅而言，睡莲对于睡眠也许是更加合适的。但对那个人来说，罂粟花的诱惑与沉迷，只是为了一个人。

现在斯特里亚确乎离不开他。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像婴儿一样发现世界只剩下自己和巨大的虚空而开始难过。他不得不立刻赶过来。现在躯体里的那个灵，无知脆弱得像刚诞生意识。如果是以前的完全体，那些疑问和犹豫都算不上什么。但现在却像走在钢丝线上，随时都能打破平衡。

斯特里亚又陷入了沉睡，平时总是微微皱起显得冷漠而不开心的眉头被睡眠抚平，放松下来的斯特里亚神情看起来显得十分孩子气。他忍不住伸手去抚过斯特里亚的嘴唇，柔软而冰冷。那种冰冷的触感并不是躯体，而来自灵魂。躯体和灵魂之内是沉睡的黑暗，吞噬一切的虚空。然而他仍然无法不爱斯特里亚，无法自拔。约束斯特里亚的也同等地约束着他，甜蜜的毒药。或许清醒的他中毒更深，因为他从未考虑过自我与爱他人之间的矛盾和选择，一切已经浑然一体。

 

外面太阳已经高升了，而窗帘紧闭的房间仍然处在幽暗如夜之中。永恒的黑暗。斯特里亚再次醒来时，那个人仍然轻轻地拥他在怀里。这使他有种荒诞的时空错位感，仿佛这里不是他独自居住二十多年的房间，而是某个永恒不变的地方。他一直在那里，沉睡，偶尔醒来，永远有温柔的怀抱环绕他。

随着他的苏醒，那个人揽在腰间的手一动，移上去抚摸他的脸。

“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斯特里亚应了一声。

“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我随时会在你身边。”那个人揽紧斯特里亚，像是要填补他内心的虚空。“爱对你而言只应该是完全的甜美，我不会让你因为我而难过的。”

那样的爱存在么，以及永恒，以及是否是自己想要的。斯特里亚想起路西法的答案。不过对他而言，爱在这世界上的普遍规律并无太多参考价值。况且他向来不擅长思索，只凭本能行事。

现在他觉得很安心，像吃饱餍足一样懒洋洋地躺着。那个人松开他，亲了下他的脸，支起身。

“那我要走啦。要照顾好自己。”

“嗯。”

斯特里亚握住那个人的手，十指交错。那个人低头吻了下他的手背。

“早安。”

黑暗中的形体化为影子消散而去。斯特里亚收回手，开了灯。

床铺略显凌乱，衣服却被整齐叠好放在一边，床单和空气中都沾染着那个人独有的罂粟花香气，证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或幻想。

斯特里亚穿好衣服，整理好床铺，走向窗边拉开窗帘，辉煌阳光一下笼罩他。

夺目光芒中，他的心无比平静，像迎接新生，预备好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