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搬旧文,然后神话背景,时间顺序在空蝉之前,这么说的意思当然是它的诡异脑洞是跟空蝉一个系列的哈哈哈,可以说是空蝉的前传。双子神的神话梗真是随便用用就快没了。
其实,西西弗斯又在阳光照耀的大地上呆了十年时间,与死亡失踪引起混乱,虽有因果关系,却是完全无关的两回事。
它们被整合为一个故事,即:西西弗斯囚禁了死亡。
这是整个故事的关键。
也许,你以为你已经知晓整个故事,所有蔓延而生的,幻想的因果与细节。
也许,你仍然对它一无所知。
前言:
现在,他们说他是英雄。
也许真是如此。
因为那是一个非常出名的典故。
而所谓典故,就是简单明了,用一个故事传达出一种道理、一种思想,固定不变的。里面的人物都只是一张张面具,脸谱化的身份和性格。重要的是表象,而非实质。
这也是历史,记录在书页上的历史。那些灰败的、死亡的剪影。
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想知真正发生了什么,真相和实质。活在当下,对于历史,我们所需要的是让它给予我们希望,相信一切都会好,或者吸取教训,或者为当权者施朱添粉。它的真相不是我们终极追求的东西,而是要利用它推此及彼,那是一个工具为了达成别的什么。如果我们知道有时候吹嘘的人物并没有那么伟大,被唾骂的失败者也许根本并非如此,卑劣要强过高尚,也许我们就会对人类、未来、世界丧失信心。我们所知的历史往往过于简单,且因简单而光明美好。
现实却远远要混沌暧昧得多。
偶像是一种非人的存在,我们将他的行为皆赋予相衬的美名和称赞,重要的是行为而非动机。
然而动机不同,真相就有无数种。
何况那只是一个神话人物,一个裁剪的纸片装饰,用于丰腴文章,用于借来譬喻,含沙射影。
所以加缪才写了《西西弗斯的神话》,并且称他为英雄。从此,大家就都称他为英雄了,一个悲壮的、反抗命运的希腊悲剧式人物。
你看,重要的甚至不是神话里原本的故事和含义,而是文学家借此创作推广的作品影响深远。从文章里看来,加缪对西西弗斯是很有好感的。他觉得西西弗斯被称作强盗和暴君是一种偏见的误解,他被唾骂完全是古希腊人对渎神这一罪名的重视。
也许这是正确的。
后世的注释家们对宙斯为西西弗斯降下惩罚的动机感到为难,他们觉得宙斯应当是公正的、有高尚的道德情操的万神之主。于是他们翻遍了书籍,解释或者编造故事说,西西弗斯之所以被唾骂为强盗招人厌恶,是因为他强占了自己的侄女、兄长萨尔摩纽斯的女儿提罗;也因为他残酷地对待前来的客人,劫夺他们的财物,又把他们用石头砸死——而这严重触犯了诸神的律法,宙斯是庇佑宾客之神,当有客人前来时,无意外情况,当地的主人都应盛情款待,赠送礼物;说他是暴君,而暴君这个词在当时并非是我们现在认为的、残酷地统治的意思,它指的是儹主,即非王位继承人。而这些最终招致了神的震怒。
注释家们所述,皆为事实,却未必因果相连。很明显,这是古风时期希腊人们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推测英雄时代的想法。
事实上,加缪是正确的。
不管西西弗斯本身性格举止如何,在城内在大地上行何事,有多残酷。他倒霉之处仍然在于,他欺骗了神灵,触怒了宙斯。在英雄时代,唯一真正不可饶恕的罪名,乃是渎神。
西西弗斯之罪,在于将宙斯的秘密出卖。无论神王所行之事本身多么滑稽和可笑。
英雄时代的人,视西西弗斯为罪人,因为他渎神。
古风时代的人,视西西弗斯为罪人,因为他道德败坏。
而加缪称他为悲剧英雄,因为他反抗死亡,欺骗诸神,且声称因为他做这一切因为热爱大地与生命,最终也在永劫中得到了幸福。
以上,就像所有前言一样,全是没用和无关的废话。
我们只是要讲一个故事而已。
楔子:诸神的游戏。
他又坠入了同样的梦境。
一切皆昏聩蒙昧。
周围飘荡着种种黑影,都是雾气凝结又散开的错觉。飘近来,退开去,悉悉索索。悄无声息的寂静,细听却又充满了千万种语言,千万道口舌在说话。
朦胧,却不是虚无的黑暗。万千影像形体穿行其间。
他不喜欢这里。
上下四方的寰宇,目所及与不及之处,皆布满了无形的锁链。
它们捆绑他的四肢,钉住他的羽翼。束缚纵横交错,一直深入到灵魂的每个角落。
他的力量与荣光被剥夺,都在遥远的地方,化作澎湃的浪潮,呼唤着他。
它们本是一体的。
他是囚徒,荆棘笼里的鸟。
深陷于编织的网罗。
他毫无生气,没有波动的情感和思绪。
只是静静地沉默着。
因为他知道,那一日终会来临。
大地上最高的山峰是奥林帕斯山。它的山顶终年云雾缭绕。宙斯他们最先占据了这里,与自己的上一代提坦神开战。在获取辉煌胜利之后,年轻的诸神在此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和宫居,权杖的象征与中心。从此奥林帕斯的名字与他们紧密相连,王冠般戴在他们头上,因之荣耀。
这里既无雨水,也没有闪亮的雪片。永远春日般和煦,草木从未有一丝枯萎衰败,繁茂生命欣欣成长。此处的光明来自埃忒尔,纯净辉煌的金色光芒照耀着每一处。每晚巡视夜空的尼克斯女神从不涉足此地。因此它永远是明目的昼日,使得一切看起来蓬勃发亮,充满生机。
云雾在埃忒尔之光的照耀下变幻着瑰丽色彩,巍峨宫殿群矗立其间。身为大地后裔的诸神们,更是把大地上所有美丽都萃取起来放置此处。纤巧的花园、钻石般的溪流、凝绿的森林、寂静纯洁如宝石的湖泊,无不诠释着所谓诸神的幸福与欢乐。
雅典娜穿过层层大厅和长廊,计划着前往自己钟爱的城邦。距离大洪水退潮已然有一段时间,人们正在慢慢重建秩序,繁忙的工作和指导。她心中盘旋着诸多计划和事项,有些心不在焉。因此,当她无意间瞥见一个身影,并随即意识到那是谁的时候,不由得惊讶。
他坐在长廊上,举目远望,云海层层叠叠,一望无际。有强劲的风刮着他的金发,天空般清蓝的眼只是望着,侧脸看起来沉静而深思。
宙斯,人与神的父亲,坐在霹雳环绕的御座上的万神之王。现今看起来只是一个青年,远离众神,独自在一边,仿佛没有人能影响他,如此格格不入。他们习惯和印象里的他坐万众瞩目的中央,要诸神环绕朝拜;又或种种名誉和不名誉的事止不住地冒出。但是很少,他们会看到宙斯独自时什么模样,那似乎难以想象。
就在一愣神之间,宙斯已经转过头来对着她微笑,眼神威严而愉悦,向她伸出手,霎时他宛如已披上王者的整齐盔甲。
过来罢。雅典娜,我亲爱的灰眼睛姑娘。
看。他说,你看到了什么。
雅典娜灰蓝的眼睛注视着波涛翻滚的云海,金色光线淡淡地照耀。飘渺云雾被呼啸的风撕扯着聚拢散开,隐约透露出大地轮廓。
世界。雅典娜回答说。
宙斯虚无地微笑,看不出那个表情之下在想什么。
我是天穹之主。他说。
他们打败了上一代,得到了这个世界。随心所欲,权柄握于手中,愉悦自己,又教时代和人类在尘埃中生灭。
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你还记得夜族么。”宙斯说。
与地母盖亚同等、深居于塔尔塔罗斯的夜神尼克斯以及她的孩子。
在整个世界都在为诸神战争翻覆的时候,他们只是遗忘和不参与,连立场都没有。
“这是盖亚的家务事。”批判苛责之神摩摩斯耸耸肩这么说。
他们属于另一个次元。相互间的观念和关系都截然古怪地不同,遵循着不同的律法。宙斯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把战败的提坦投入塔尔塔罗斯。那里离开了他们的母亲盖亚的怀抱,根系被断开。对于大地血脉而言,那里是剥夺和无法使用任何力量的异界。
诸神形容那里阴湿发霉,令人厌恶。
然而在奥林帕斯的摩摩斯和修普诺斯都显得很正常,正常到平凡。常伴爱神阿芙洛狄忒左右的阿帕特和菲罗忒斯也只是如此。
肯定有些地方不一样,不是吗。
创造这整个世界的盖亚何其伟大,他们的一切全基于她,广大得近乎意识不到她的存在。而夜神尼克斯有何凭依,竟与她并驾齐驱呢。
“命运。”雅典娜说。
宙斯一笑。
“凡人的命运而已。”
雅典娜转过脸,望着万神殿。
她是因宙斯把墨提斯吞下而出世的。
命运和预言并非不能更改,不可避免。它岂非有那么多选择与岔路口,被每个身在其中的推动。
他们深藏于黑暗中隐匿不见。然而这世界不是神王的么,他不是最大权柄者么。岂不是他用自己的力量唤起诸神,将一切编织掌理,又使他们位置安排妥当,才有现在的一切么。
你怎么敢说,这一切都是出于命运的安排。握着诸神的手如操纵傀儡,将胜利放到他们怀中呢。
“你觉得他们拥有什么力量?”
所谓夜族。
所谓命运。
此时埃忒尔的煌煌光芒照耀着整个诸神国度,一切清净宁和。
忒萨利亚。
距离大洪水时代过去已然有一百多年,大地上的一切欣欣向荣,充满着生机,盛夏的繁华。皮拉与丢卡利翁的后裔正繁衍在这片土地上,管理着同样日渐增多和忙碌的子民。
埃俄罗斯的王宫前,士兵们握着长枪笔直站立,秩序井然。同时却有几个孩子在草地上随意嬉戏打闹,拿着木剑相互乱戳,仿佛正在模拟战斗。
“我赢了。”一场小小的战争后,其中一个孩子骄傲地说,拿木剑指着对方的喉咙。
那个被指着的孩子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色,慢慢蹲了下来。
“西西弗斯?”
他俯身去看他,却冷不防被狠狠戳中肚腹。
“我赢了!”西西弗斯大笑着跑开,防止被愤怒的对方追赶。
“西西弗斯!”
他的尖叫惊动了在另一边的两个男孩,年长的那位正在教弟弟如何挥舞。做哥哥的急忙跑过来看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萨尔摩纽斯?”
“阿塔玛斯,西西弗斯使诈!”萨尔摩纽斯愤愤地说,捂着肚腹。“不就是仗着别人的好意吗。”
“好了好了。”阿塔玛斯说。“最多他待会儿别吃饭了。”
最小的弟弟克瑞透斯在一旁歪头看着这一切。
云翳渐渐遮住了太阳,在草地上投下巨大阴影。厚厚的云层中响起了主神宙斯的雷鸣,变幻无常的天气,即将下雨。
“我们回去吧。”阿塔玛斯说。
第一章:光之门扉
厄洛斯在遗忘之泉边洗了手,又清洗线团,把它们梳理整齐。
接着他把它们放在白岩上晾干。这里是日落之地,蒙昧和光明在此交织。太阳神放牧牛群的厄律忒亚岛就在不远处。它被称为红之岛屿,因为傍晚时分赫利俄斯驾驶着金马车归来,全岛都笼罩着那种接近寒冷、却比血更鲜红的夕光。
他就看那光照耀成捆的线,把它染成最明艳深邃的红,浓得流淌下来,用它迟缓而垂死的温度干燥。
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
大地极西之所,世界尽头,环绕着大地流淌的俄开阿诺斯长河阻拦了前进的步伐。长河的对岸即神之宠儿所在的福人岛伊利西亚,亦即死者之岛。此岸,冥界之门在此打开,厄瑞波斯昏聩的雾气不时漂上来,深处憩息着众多犹如蝙蝠般的死者,不时被新来者和某些响动惊醒而游荡。
黄昏已经过去,夜幕降临,星辰开始闪烁。他就动手把那些线搬下来,抱着它们缓步慢行,一直走到雾蒙蒙的梦原上。那是一片荒芜贫瘠的碎石平地,诸梦幻们常在此掠过他们迅捷如风的长翼步伐。
他坐下来,开始编织,仿照梦网的模样,穿插进洁白羽毛和锋利兽牙。
其间他一直在愉快哼歌,无名的小调。
夜晚的女皇戴着星之冠冕,踏上战车开始巡视天空。白昼的明亮被黑暗所吞噬,或者说,夜女神正从夜空投射下她的黑暗之光。
海风远远地拂来,暗蓝波涛不断涌起水花,呈现出星星点点的白沫。鼓着风,夜色中腓尼基人的船正在往远处徐徐驶去,消逝在视野尽头。
死神失踪了。
亡灵引导使赫尔墨斯如是说。
我知道了。宙斯平淡地说。
赫尔墨斯报告这件事是近乎私人性质的,因为宙斯最近刚给死神下达了一个命令,而那并非公务。因此很少有神立刻知晓这件事,理所当然地,平时就颇少出现在公众场合的修普诺斯和摩摩斯这时自然不会恰巧在,更别说一直在塞浦路斯的阿帕特和菲罗忒斯。
众神是永生且幸福的,他们的脚不踏在泥地上,他们的嘴唇不沾腐朽之物,他们的身体和头脑也不被灾难侵害覆盖,使之败坏。他们永远青春美丽而强大,与会死的凡人不同。而凡人这个词本身即为必死之人、属于死亡的。
凡人的痛苦不能激动他们。
雅典娜驾临命运女神的殿堂。
神殿中,莫伊莱们正在忙碌编织。命运之线犹如蛛网,纵横交错,种种怪诞莫名、难以解读的图案。编织的声音在空气中穿梭呼啸,隐约闪现飘零着种种图像和人形,混合的万千语言震动着耳膜。有些线是半透明的,虚幻地延生着,从虚空中来,往虚空而去。
雅典娜站定在中央,开口说。
命运女神们,我为雅典的忒修斯而来。向我展现他的未来,免得我下错误的决定。
丝线在她周围急速旋转环绕,飞扬着片段和信息。古怪地,她似乎听见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嗤笑声,那是矛盾与嘲笑的象征。
她转过注意力,专注精神解读着。那些形象转瞬即逝,而命运不会再向她展示第二次。中间,她有过几次微微的停顿和惊讶,继而扬起眉。
不久,她听见摇铃声,轻灵却威严,震响在奥林帕斯的每一丝空气中。那是正义女神忒弥斯正在四处奔走召集诸神会议。忒弥斯的昭告等同宙斯的意志,不可违背。因此她匆匆中断了这次对命运女神的来访,走出神殿,不远处,众神正如汇聚的群鸟般纷纷来到。
从铃声判断,这并不是什么紧急或重大事件,只是一年一次的例会罢了。所以雅典娜也并不很赶急,而为刚才所看到的命运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她在走出神殿时,终于还是慢了脚步,回过头看了它一眼。
命运女神莫伊莱们并不在这里,真正在这里。她们的本体在幽深阴暗的塔尔塔罗斯。在这里的只是一种投影、幻象,或者分身。她们永远沉默、忙碌,身影偶尔在茫茫命运中显现。众神就在此看他们所宠爱的那些凡人和城邦的命运,甚或极偶然的时候,要求更改。
但他们其实很少来,出于某些原因。
一年一度的奥林帕斯例会,自然很隆重。来的神灵比平时多得多,从各地赶来,荣光焕发,仿佛能来到参加本身就是荣耀,而它确实也是。然而也有些完全够得上资格的却没有来,比如长河俄开阿诺斯,因为这位老资格的提坦一向如此。然而无论如何,众神仍然没有比此时来得更多更齐的时候,连一向从不离开冥界的冥王哈迪斯也坐在宙斯的左首边。气质沉稳、神态安静,只是注视着这热闹。
自然是讨论这一年发生了些什么,报告着近况。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人类,因为诸神受着他们供奉。然而先提起的却并不是好事,因为人类惹怒众神的时刻时常发生。比如埃利斯的国王竟以为自己与宙斯平等,模仿着宙斯的闪电和雷鸣。也有些是暗暗的亵渎,比如波俄提亚的王后为驱逐国王前妻的儿女,给农民煮熟的种子,自然颗粒无收。而当国王差人去德尔菲问询神谕时,她竟买通了德尔菲的女祭司,叫她们说,要把国王的子女拿来献祭。这样自然就又牵扯到神灵如德尔菲之主阿波罗,他便回话。然后说城邦和地区。阿提卡、色雷斯、色萨利、阿卡迪亚、克里特,雅典、斯巴达、迈锡尼、阿尔戈斯、底比斯、科林斯。接着说人类中出色的英雄,雅典娜说忒修斯,宙斯便说赫拉克勒斯。也有些话题比较尴尬,比如赫拉用瘟疫灭了爱葵娜岛的全民,便快速略过。
然后是盛宴。会议总是不重要的,众神们喜欢享乐与幸福远多于工作,不是么。所以这才是诸神所期待的例会的保留娱乐,这才是真正的重点。一时之间,奥林帕斯繁华非凡。
云雾飘拂缭绕在森林、草地、华野、宫殿之间,从天穹照射下来的光芒使其变成了一种明亮而朦胧的金雾,风的羽翼穿梭流动,如同梦境般奇幻瑰丽。诸神三三两两地散布着,歌宴和舞蹈,笑语嫣然。
宙斯仍然只是坐在他的金座上,看着他们。雅典娜站在他的右首。
“你不去跟他们一起么。雅典娜?”
“不。”她说,沉静的灰蓝眼睛注视前方,赫拉似乎和美惠女神谈着什么。“没什么有趣的。”
宙斯轻笑一声。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意识到,他们永远在乐此不疲地重复着同样的事。”
听闻此言,雅典娜转过头望了宙斯一眼。
有一阵寂静。宙斯的苍鹰蹲在金座边,抖抖翅膀开始梳理羽毛。
“有重复就总有例外。”雅典娜回答,“比如我从来没见过阿瑞斯会去找哈迪斯。”
宙斯微笑了,略显夸张地扶住额头。
“阿瑞斯这孩子,一点都不像我,或者赫拉。无论是个性、处事、能力,感觉完全没有继承到什么优秀的资质和天分。”
宙斯和赫拉的儿女似乎都并不出色,青春女神赫蓓只担任了个斟酒的工作;阿瑞斯几乎没有谋事能力,头脑停留在白银时代的孩子气、性格停留在青铜时代的残暴嗜血;也许火神赫淮斯托斯最受众神交口称赞,但宙斯绝不会认为这种靠为诸神作各种工匠活、性格随和得来的好口碑值得骄傲。
“那边那位少年,我觉得我可以找他谈谈。”宙斯用一种轻快的口气说。
“您随意,我去找阿波罗聊会儿。”雅典娜转身离开。
“喂。哈迪斯,最近塔纳托斯跑哪里去了,好久没看见他了。”
哈迪斯正在和他头戴花环的珀尔塞福涅谈着,阿瑞斯浑然无视气氛,直接跑过来问话。
“抱歉,塔纳托斯并没有向我汇报行踪的习惯。”
“你不是他上司么,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
“他有这个自由。”
阿瑞斯皱着眉,像是对这样的结果相当不满,而接下来也不知道问什么好。
“我的回答只能到此,所以能麻烦你离开了么。”
看着阿瑞斯有些垂头丧气地走开的背影,珀尔塞福涅不禁笑出来。
“他的样子真有趣,我倒不知道阿瑞斯对塔纳托斯这么关心。”
“我并不觉得他真之塔纳托斯的朋友,只是心血来潮而已。”哈迪斯说,“从来就是他偶尔想起时才会想到去找塔纳托斯陪他玩,如此而已。正如你所知,诸神们基本很少与阿瑞斯有交往,更别说长期的,除了阿芙洛狄忒。”
“我想也是。”珀尔塞福涅点点头。“不过,哈迪斯,你真不知道塔纳托斯在哪里?还是纯粹逗阿瑞斯玩的?”
哈迪斯深碧幽寂的眼睛静静注视阿瑞斯,现在他似乎在骚扰睡神修普诺斯,塔纳托斯的双生兄长。
“我不知道。”
隔了很久,哈迪斯才回答。
“我从未在奥林帕斯或者其他任何地方见过你。”宙斯说。
那个少年躺在一张吊床上。白色的网两端紧紧缚在大树上,网上挂着羽毛和兽牙。大树枝叶茂盛,洒下来的光芒都是柔和的淡绿色。一头金发的少年正悠闲自在地眯着眼,像只猫一样,享受阳光和暖风。
听到话语,他望向宙斯。那是一张美的脸庞,眼睛如同星空般深蓝深邃,微妙地泛着点点金光。
“你好。”他懒洋洋地说。
“在这里过得愉快么?”
“这里总是如此,不是么?”少年说,吊床闲适地摇摆着,金色发丝漏下来垂荡,那是真正金纺丝一样耀眼沉重的色泽和质感。
“是的,这里永远如此。”宙斯愉悦地说。“并不仅仅只是今天,随时都是。”
“我知道。”少年说,闭着双眼。“永远幸福而青春的诸神,大地的后裔。”
“你的名字是什么?”万神之王微笑着问。
“厄洛斯。”
“非常不错的名字。与爱神厄洛斯同名。”
少年大笑起来,树叶间落下的淡绿光芒似乎更浓烈了,辉煌地闪烁着。他坐起身,望向宙斯,金发披散在肩上。
“是啊。”他说,“叫这个名字的并不多。”
“很荣幸。”宙斯说,“请随意,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
少年微微歪过头,一副好奇的模样。
“确实只是随便玩玩。”他点着头说。“我喜欢到处漂泊旅行。奥林帕斯的风景很不错。”
“那么希望你玩得愉快。”宙斯向他致意,随后快步走开。不远处赫拉正缓步行来。
厄洛斯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
“宙斯,你刚才在跟谁说话?”赫拉开口说。她的金棕长发笼起挽成高髻,佩着冠冕,一袭白裙,腰间卡着金纹环,看起来端庄美丽。
“厄洛斯。”宙斯回答。“是的,就是那个厄洛斯。”
赫拉看了一眼,又随即转回目光。
“他来干什么?”
“谁知道。也许只是心血来潮而已。”宙斯淡淡地说。
柔和朦胧的凝绿摇曳着,金色微粒流动在空气中,倏忽而去的风里挟着鲜花的香味。他慵懒地放松着四肢,躺在树下清凉的阴影中。原野上开满花,种种明艳色彩,在昼光下闪烁着。
似乎原先在想着什么呢。头脑中有着模糊的呓语。可是忘记了。
他睁开眼,光芒的碎片落入眼中,在眼底折射、继而闪耀着。那是一种燃烧的金芒,极其纯净辉煌。
随后他转过目光,望向花野,有人影正在缓缓而来。
像被吸引一样,他站了起来,朝那个身影走去。
走得近了,轮廓便逐渐清晰。一头闪耀的金发,清秀白皙的脸庞,略显沉静的微笑,怀里抱着一大束鲜红如血的罂粟花,在雪白衣料的衬托下夺目而明艳。
“嗨。”他说,依旧保持着那种宁静温柔,不知为何透露出一丝忧郁感般的笑容。
第二章:死者之船
他又做了那个梦。
夜空是极深极深的墨蓝,无边无际地铺展,黑暗帷幕一直垂落到不可知的尽头。寒星点缀闪烁,如同冰屑般缓缓旋转。下方是涌动着的蓝紫色海水,波光粼粼。波浪和海风一直发出细小的颤声,撞击着,海面起着微澜。
死寂般的沉默回荡在一色天海里。风与海涛的声音之间,某些东西正在穿梭流动,然后逐渐凝固,挤压着空气,使之有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和虚空感。
他能感觉到,透过双眼望出去,眼前全是烟波飘渺的厚重暗蓝,压力越来越重,喘不过气。
扰动的声音。
一个银色水泡浮起,接着是一串细小的水泡,化作海面的青白泡沫。然后,它们越来越多,密密地泛上来。
他紧紧盯着。
海把一个东西送上了水面。
它在无尽的深暗间显出一种醒目的浅淡感,海水拍打着它,沉沉浮浮。白色的裙裾飘动舞荡,长发犹如海藻摆动,皮肤显得格外苍白,样子还像从前那么美。而死者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希伦。”他低声说,心被苦涩的悲哀充满。
然后他就醒来。旁边躺着卡俄格尔珀,胸脯起伏,静静地沉睡着。外面是科尔格斯的山和海。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寂静和黑暗中。窗口拢出一方深邃夜空,星辰璀璨。犹如画般挂在无边黑暗里。淡银色的光芒薄薄地照耀进屋内,几乎只勉强看得清轮廓。
他微微转过头,然后看到了那个人,站在房间的幽黯处。
起先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时常把衣服或其他什么东西误认成人的形状。
可是那团轮廓向他走近,一直到星光照着它苍白无比的脸颊,凹凸出明显的光影。一直从他的梦境走到现实中。
“佛里克索斯。”她的声音也轻得像梦呓。
“希伦。”他的心颤抖起来。“我很抱歉,非常抱歉。”
“没事。这不是你的错。”死者轻声低语。“那时,我真不该回过头去看,把自己吓坏了。”
她的长发松松地披在肩后,还穿着那天的淡绿长裙,看起来就像从前那么爱干净整洁时的样子。可是也许是由于光线的关系,以及佛里克索斯自己的想象。她看上去显出一种怪诞的雪白僵硬,好像裸露的皮肤都敷着层大理石粉末。并且整个人潮湿而充满水汽,就仿佛她湿淋淋地站在他面前。尽管他说不清哪里引起了他这样的错觉。
有一阵凝固的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是由于害怕或者其他什么。像是意识到这点,她的脸和身体从星光中消失,退回幽暗处。这样,几乎看不见的她更像一个不真实的梦、一个鬼魂。只是幻觉中飘忽的声音,无形的想象和心思,死亡的一小片阴影。而不是活生生、或者确切地说,一个具象化的、那么充满压迫般沉甸甸地占据着他的视野和大脑的死亡恐惧。
“佛里克索斯。”她的声音从黑暗之处飘来,是萦绕着耳边的死者低语。“很抱歉,我并不想吓到你。”
“我没有被吓到,希伦。”他下意识地说,就像从前他那么习惯安慰她。
“很抱歉,我亲爱的哥哥。”希伦的声音纤细轻微,带着某种飘渺感。“我只是想见见你。我没法保护你,很抱歉。”
“我很好,希伦。”他说。“遭殃的是你,我可怜的妹妹。”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寂静犹如夜雾,弥漫四散。
“那时候,我沉入了海里。”她最后终于开口,语气无甚感情,似乎只是平板地读着。“海面越来越远,鱼从我身边擦过,水压越来越重,把我压到更深的地方去。后来,四周只剩下一片黑暗。非常冷,到现在我也没暖和过来。”
“很抱歉,希伦。”
他们之间仿佛只剩下这句话不断重复。
“没什么。这不是你的错,佛里克索斯。况且我已经死了,再没什么能伤害我。”她轻声说,“但是,佛里克索斯,你要小心,不要卷入漩涡中。”
“希伦?发生了什么?”
黑暗里的阴影动了下,像是在考虑什么。
“在我死的时候,以及之后,我明白了一些事。但是很难用语言说出来。”
“希伦?”
“置身事外。佛里克索斯,不要卷入任何传说中。”
周围飘荡着微薄雾气,深夜的寒意逐渐升起,远方传来海的声音。她站起身。
“再见,哥哥。”
“希伦?”
她的脚步像猫一样悄无声息,身影没入意识黑暗的边缘。他坐起来下床,回过头看了床上一眼,妻子仍然毫无动静,睡得仿佛死去。他追着她一直穿过漫长的过道,仿佛一切都沉睡了,没有其他声音和火光。
他跟随着她一直走到海边,月与星的微弱光芒下,希伦看起来只是一个飘渺的影子。她是赤脚的,鞋子似乎掉了,在沙滩上印出一个个脚印。她一直呆滞地、没有犹豫和停顿地往前走。海浪涌上来,立刻打湿她的脚背,渐渐裙裾也飘荡在海水间。
“希伦?”
她回过头来看他。星空之下,他们隔着苍白砂砾的海滩相互对望,佛里克索斯朝她走去。她抬起手,指着天空。
“那只金羊。”她低声说,声音指向远方。“在那里。”
他回头望去。夜晚的科尔格斯王国是宁静的,笼在夜女神的黑色衣裙中。然而有一处散发着火光,鲜红的,映亮了一小块黑暗,就仿佛森林正在灼热猛烈地燃烧着。
那是阿瑞斯的圣林。为了感谢国王埃厄特斯的收留,佛里克索斯把金羊献给了他。国王就宰杀金羊祭神,又把金羊毛放在阿瑞斯的圣林。预言说,金羊毛的命运与国王的王位相连。
“星星。”希伦说,她的脸在夜晚清薄的光芒下更显得苍白得可怕。“还记得我们从前听说过的么,祭司说,它们运转的轨迹决定和昭示着一切的命运。”
“可是只有先知才会解读。”
“它们都不动了。”希伦伤感地说,“佛里克索斯,现在它们都不会动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那是什么?”佛里克索斯问。
然而希伦只是望着他不说话。海风突然猛烈起来,冷冷地拍打着脸颊,气流呼啸而过,她的长发和衣裙在风中舞动。海水一波波地往上涌,没过他们的膝盖,还在往上升,他意识到涨潮了。他忽然有种诡异的错觉,离开的希伦要回到海底去,回到她的葬身之所继续沉眠。这使他猛然想到一个问题。
“希伦,你回哪里去?”他追问,“你的尸体在哪里?”
希伦摇摇头。一片巨大的阴影慢慢覆盖过来,他抬起头,发现远海上驶来一条巨船,黑沉沉地,悄无声息。
它裹在浓雾中,犹如幽灵。他不知道海上什么时候起了这么大的雾。湿冷的,犹如浪潮涌过来,犹如漫天白云,漫过一切。
希伦望了他一眼。
“不要卷入传说中。”她重复说,伸出手攀住缆绳,慢慢地往上升。影影绰绰地,佛里克索斯看到船内仿佛有众多人形活动着,都是夜光、雾气、阴影凝成的错觉。
“希伦?!”
海水一直不停地上涨,他只好往回走。再回过头时,船驶走了,徐徐往远方航行而去,直至消失在天海尽头。
他坐在海滩边,衣服和皮肤逐渐干了,结起细小的盐结晶,又干又涩。寒冷的海风不停地灌入他薄薄的衣服中。身体的温度仿佛正在不停流失,一直到失去所有热量。希伦葬身海底的时候,就是这么冷么?
渐渐地,太阳从海上升起,天亮了。
“美狄亚。”
早起刚开了赫卡忒神殿的门,女神官和祭司美狄亚就被卡俄格尔珀领来的佛里克索斯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头发蓬乱,衣服邹巴巴的,像是被海水浸没又吹干。
“姐姐,出了什么事?”美狄亚惊讶地问。
“我一早起来就发现佛里克索斯不见了。后来士兵告诉我他在海边。”卡俄格尔珀回答,“就是现在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看见希伦了。”佛里克索斯说。“我又做了那个梦。”
“我很抱歉。”美狄亚诚心地说,“希伦的尸体我们至今还在寻找中,没有得到合适的安葬她无法安息,她有告诉你她在哪吗?”
佛里克索斯摇摇头。
“不。不是这样。美狄亚,你听我说。我醒来后就看到希伦了,真的。”
“她不仅仅出现在你的梦里?”
“是的,我醒来后就看到她站在我面前。”佛里克索斯捂着头,看起来很烦恼。“她对我说了一些话。一些奇怪的话。她没要求我安葬她,也不告诉我她在哪里。她一直走,走到海里,我跟在她后面,看到沙滩被她踩出脚印……”
“什么?!”
“是的,美狄亚。我现在想起来了。实实在在地,她那时候就像一具尸体,而不是一个鬼魂。她登上了一艘船。一艘巨大、带来浓雾的船。”
美狄亚皱起纤秀的眉。
“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的话很奇怪。叫我不要卷入传说中,好像还提到了金羊毛,说天上的星辰不会动了。”
美狄亚越发地皱眉,神色沉思。
“我不能确定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缓慢地说,“我得问问女神,似乎是一些严重的事。”
“美狄亚……”犹豫再三,佛里克索斯说。“希伦还好么?”
美狄亚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佛里克索斯,你也明白。”美狄亚说,“死者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安宁,为此他们会不停地缠着自己的亲友。如果他们连这个都舍弃,那么必定有更强的情感和动力驱使着他们。而一般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
“土地和海接收了她的血,就被玷污荒芜,发出她的声音。”
“她变成了一个厄里尼厄斯。佛里克索斯,她唯一想要的,只有复仇。”
第三章:螺旋的一角
那时,他看见自己的影子。
一开始,只是一个人影,面目模糊的轮廓,给他以莫名的熟悉感。那个身形犹如飘渺的幻梦,站在充满柔和金色光芒的山谷中,绿意盎然的森林边缘。
在宁静的气氛之间,那人走进了树木的清凉阴影中。地上到处是隆起的树根,强劲地抓着土地,破碎的石板被卷入其中。草木纤细强韧地从裂缝里冒出头来,神殿的废墟散落其间。有刹那,叶间疏漏落下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耀目得看不清。那时潜伏的思绪却猛然闪过他意识朦胧的脑海,那种即视感的来源。
那是他自己的脸。
尽管看起来无比苍白。他的发、他的眉、他的眼,皆褪尽所有辉煌温暖的色彩,变成淡银般虚无,如同亡者幽影。
“喂!修普诺斯!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塔纳托斯?知道他在哪里吗?”
战神阿瑞斯的脸一直在他眼前晃动,声音、光影和色彩,却都仿佛隔着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从现实到梦境。
睡神只是看着他,黄金瞳孔中并没有映出他的影子。很难说修普诺斯是否听见了他的话。修普诺斯似乎总是这样一副睡不醒般的模样,纤长耀眼的金色睫毛下的眼神和表情迷蒙不清。对于外界的动静,睡神总显得毫不在意、或者说迟缓,随时都能回到梦境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不能影响他。他本身就是睡眠的化身,行走在奥林帕斯的一个幽幻之象。
看到睡神仍然如同并未听闻般毫无反应。简单如阿瑞斯也知道他不可能知道塔纳托斯的踪迹。是的,睡神总是在奥林帕斯,而塔纳托斯常处冥界,他们恐怕已经有很久没见面,更不可能得知最近的踪迹。阿瑞斯也不过是抱着一丝希望随便一问而已。
阿瑞斯又旋风般远去了。
那是他自己的脸。
可那是截然不同的神情和气质。他不可能是那样的,那个人,并非自己。
幻影穿过森林,穿过那些明灭的、落下的光影,穿过被遗忘的神殿废墟,往山谷尽头走去。他知道那里有什么。高不可攀的悬崖,纵横交错的藤蔓相互缠绕,一扇奇迹般怪异的小小青铜门扉嵌在那里。
塔纳托斯。
这个名字从遥远的过往翩然而来,在他思绪中低语。
说,那是他的双生弟弟死亡,长得与他如此相似。
“你这么着急找塔纳托斯干嘛?”
一个声音说。阿瑞斯猛然停住步伐。一个金发少年躺在树之间的吊床上晃啊晃,朝他笑得很开心。
“你知道塔纳托斯在哪里?”
“我说,你这么急匆匆找他有什么事?也许他有自己的事要做呢。”
阿瑞斯眨了眨眼,神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没什么事。”
“那不就行了。”少年摊开手。“塔纳托斯又不像你这样整天没事找事干。”
“可是我有点担心。我最近一直没见到他,每次想起去找他的时候,他都不在,所以我觉得奇怪。”阿瑞斯皱起眉。“好不容易聚会碰到哈迪斯,他也不告诉我。”
“很多次?”少年偏过头微笑。“你一年能有几回去找他啊?”
阿瑞斯一下噎住了。
“况且塔纳托斯的兄弟姐妹都不着急,你急啥。”少年无所谓地说,随手捞起根草叶。“你为什么想去找他?”
“我觉得他失踪了。”阿瑞斯说。
少年扬起眉。
“然后呢?即使真是这样,这于你有何影响?只是因为没人陪你?你觉得你比任何人都关心他么。你到底在着急什么?即使真出了什么事,也跟你没啥关系,要发现的、要管的、要处理的人,都并不是你。你又不会安排又不会派遣,连个主意都拿不出来。最后,你跟塔纳托斯关系也没好到替他操心的地步。”
阿瑞斯觉得他讲的全是歪理,可是又缺乏反驳的口才。站原地生了会儿闷气,直接转身走人了。
看着那个男孩脾气的军神气呼呼跑远的身影,他笑着叼起草叶,继续躺在吊床上晃荡哼歌,几不可闻的歌声低低地讲述一个故事,按着谐和的韵律。
她把金杯压在嘴唇上,手还微微颤抖。然后她猛然仰头灌下一杯酒,冰凉辛烈的液体一下滑过喉咙,不久,胸膛内就仿佛燃烧起火焰,暖意蔓延至冻僵的四肢百骸。而她的头脑之清醒冷静,再没比此时更甚。
“你确定这样就可以了么?”
“是的,我们做到了。”她说,又灌下一口,灼烧的感觉越发强烈。她的神智专注锋利,是高悬的无鞘之剑,在脑海中闪光。
四周昏暗,只有屋中燃烧着不能熄灭的灶火。并不明亮的橙黄为四周涂上层薄薄光色,仅能照亮轮廓。另一个人没入昏暗中,火光偶尔扫过他的脸,转瞬即逝。她坐在椅上,执着酒杯,端凝不动如石像。头发、皮肤,甚至衣服,都闪烁着一层并非来自灶火的淡银光芒。
死寂,吞噬一切的沉默。
而后,像是为摆脱什么,或者理清思绪,她缓缓开口。
“我见过他小时候。当然,那时我也只是一个孩子。”
“在诸神年幼之时,我们都一样无忧无虑。那时候,夜女神抱着他们巡视夜空。我们群星就追随着女神的战车玩耍。”
“塔纳托斯有着银色的头发和眼睛。样子比我们任何一个都更像一颗真正的星星。那时我们都以为他是,大概他自己也那么觉得。那时候,人还没有诞生。我们也根本不会想到,‘死亡’意味着什么。”
“夜神的力量是怎样的?”他问。
她又喝了口酒,灶火闪烁着,柴火毕剥作响。
“带来黑夜,我只见过这个。”她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杯壁,紧紧地。“如果说她给我留下过什么印象,应该就是个温柔的母亲吧。”
“而塔纳托斯是她最心爱的孩子,你觉得她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这首先是宙斯的事,然后是哈迪斯的事。”她说。
灶火升腾着,扭动着。屋内逐渐有一种闷热感,汗水开始被蒸出,也许是酒的关系。
沉默很久,她的悠悠话语又开始作响。
“在当年宙斯和克洛诺斯作战的时候。所有提坦都站到了宙斯那边,只除了我的祖父伊阿佩托斯。傻子才会这么干。”
“你知道我的父亲阿特拉斯为什么执意站在克洛诺斯这一边么。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关系好。当时他对我们说过一些理由,一些他认为宙斯不可能胜过克洛诺斯的理由。哪怕局势如此明显,他也仍然坚信克洛诺斯会赢得这场战争的理由,也竭力劝我们这么做。我得说,幸好我没听他的疯言疯语。”
“他告诉我们说,克洛诺斯从尼克斯那里获得了心智noos,提坦诸神里的唯一一位。尼克斯是他的养母。凭借此,他才有勇气和智慧得到神王之位。”
“而我的叔叔,先知者普罗米修斯能预知一切,因为他是尼克斯的弟子。他称她为盖亚和忒弥斯,奉她为自己的母亲。”
“所以他相信,克洛诺斯不可能会输。”她转过脸,也许只是因为不想长久盯着同一个角度。“而现在,现实在嘲笑他的妄想和念头的荒谬。克洛诺斯失败了,我的父亲被惩戒背负起整个天穹。而普罗米修斯至今还被绑在高加索山脉,每天被老鹰啄着肝。”
“他们说,星辰的轨迹预示着一切的命运。”他说。
她大笑起来。
“你相信我们每天在天上随意跑来跑去,就能预示出命运?你见过、听说过哪一个星辰女神有预言的天赋?”她说。“就我所知,包括我自己,从来没有。西西弗斯。”
屋内又陷入沉默。
稍后,她站起来,酒杯搁置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磕碰轻响。
“克洛诺斯和宙斯争战的时候,我选择了站在宙斯那边。”她说,“而这一次,不管是夜神一系也好,宙斯也好,或者其他神。我都会站在你这边,西西弗斯。”
“也许这一次,你选错了。”阴影中的男人轻声说,“我并不一定希望如此。而且局势就像你上次所见的那么明显,也许隐藏的奇迹和底牌都并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我不像我的父亲阿特拉斯那么盲目。”她说,从椅上站起身。“我清楚我的选择,并知道我所得到的和我所失去的。”
他也站起身,走近了。火光显出他的脸和身形。他们彼此拥抱,就像恋人和共犯那样热切紧密。
而他们也确实就是这两者。
阿瑞斯徒劳地东奔西跑,问问这个,问问那个。大部分自然是摇头,也偶尔有窃笑和嘲讽,似乎没人知道塔纳托斯去哪里。阿瑞斯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多神,竟没有一个知道呢。
可是塔纳托斯本来就不善交往,而由于职业性质问题,能与他碰面的神更只是寥寥几个而已。即使阿瑞斯勉强作为塔纳托斯的朋友,而阿瑞斯又哪里见过塔纳托斯还和其他神交流呢。阿瑞斯便是想不到这一点,也想不到这种事其实最应该找的是命运三女神。她们的神殿位于奥林帕斯僻静之处。阿瑞斯只会在宴会上到处问平时根本不会与塔纳托斯打交道的神,自然问不到什么。而被问到的神,似乎也没有好心提点他为其指明方向的,这里大概有阿瑞斯本身和所问对象塔纳托斯的双重原因。
可见阿瑞斯有多不会思考,于是他所有跟最深沉的思考一样认真费劲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时间渐渐过去,再长久欢乐的宴会也有散的时候,不管你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得到多或少。诸神陆陆续续地告辞走了,歌舞撤场,宁芙仙女们开始收拾残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懒洋洋的、疲惫而又意犹未尽的气氛。
而阿瑞斯还没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这整场宴会中,他也没来得及参与什么,全都错过了。这一点是在结束后,他看着那些离去的神才猛然意识到,不由得有些丧气。
“嗨。”有声音说,他抬起头,看到是刚才那个少年站在面前。
他撇过头去,举步打算离开。
“你不想找塔纳托斯了吗?”少年说。
他回过头。
“你知道他在哪里?”
少年歪了下头,耸耸肩。
“我想,既然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或者不说。那么当然只好自己去找啦。”
“你打算去找他?”
“我们可以一起去。”少年说,向他伸出手。“我叫厄洛斯。”
这个名字在阿瑞斯脑海中一闪而过。似乎有点熟悉,但阿瑞斯想不起具体内容。正如他所知的大部分神和他们的名字一样,他总是懒于记忆与己不相关的事物。奥林帕斯上的神他能比较熟悉全凭那些脸和名字经常在他面前晃悠,对于远些、不常出现的神,他统统都丢在脑后。
“好啊。”他说,握住了对方的手。
少年笑得更灿烂了。
“走吧。”厄洛斯说。他的背后展开美丽耀眼的金翼,向着奥林帕斯之外急速飞去。一闪即逝,犹如太阳投射到水面、波纹粼粼荡漾产生的一道金光那样。有翼的神灵似乎总是飞得极快,传达口信的彩虹女神伊利斯就是如此。阿瑞斯见识过她的速度,但并没有试过或想象过极速飞行是什么感觉,现在也许他知道了。厄洛斯飞翔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致空气忽而变得极其浓密,不断扑在他们身上,如同稠浆。阿瑞斯觉得就仿佛他们正在穿过层层结界似的。
你的兄弟在哪里?
清净朦胧的淡金光芒中,不知何处的远方模模糊糊地传来疑问的低语。
很小的时候,他们总是亲密无间地在一起,戏耍和憩息。一切理所当然,他们总是同时在一个地方。偶尔有时候走散,也很快会回来。而当有谁看见他独自一人的时候,都会问他弟弟在哪,并且都把这疑问视作理所当然。虽然几乎同时出生,可修普诺斯毕竟是哥哥。而母亲也一直这么说,照管好你弟弟。
可那毕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时间的长河冲刷着一切,现在已然什么都没留下。
很早以前开始,他们就已经分开了。
亲密得如同一体只有在自我意识尚未成形的时候才存在。稍大一点,不到少年时期,哪怕他们还是那么深爱彼此的时候,就已经不这么做了。
你的兄弟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的兄弟的么。
修普诺斯从未如此回答过。这答案显得太冷硬无情而负气感。他只会说他也许在什么地方。但不可否认,这思绪确实会在疑问浮出时于脑海里闪现,越大越是如此。
再到后来,就无需回答。因为没人会这么问,他们彻底分开了。
然而血缘就是如此永恒的、不可磨灭或斩断的纽带。即使在现在,久已不见到几乎遗忘自己还有个孪生弟弟。当有人想到要找塔纳托斯时,还会想起他们是双子,并且觉得他应该知道塔纳托斯在哪。
你的兄弟在哪里?
塔纳托斯。
他轻声说出这个名字,并让它在思想中回响着,掠过从前的模糊记忆、幻梦中瞥见的身影。
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低语着回答,或者仅仅是自言自语。因为此时诸神们早已散尽,盛宴结束了,他的身边更是空无一人。远方重新寂静下来、仅仅挟裹着清新香气的风拂过长廊,树叶和花朵都微微摇摆作响。
第四章:静止的星轨
很少有故事中,身为主角的人会比神更耀眼。不,这并不是说神的存在感更强烈,占据着视线,而是存在本身的差距。他们总是高高在上的,高踞于天穹,注视和掌控着一切的发生。命运以预言的名义成为他们手中的权杖,指向未来前行的路。
然而这个故事就是特例。
星辰女神墨洛珀,阿特拉斯之女,昴宿星团七姐妹之一,阿尔忒弥斯的狩猎女伴。同时,她的另一重身份是科林斯王后,西西弗斯的妻子。然而科林斯的传说中,她从未留下任何痕迹。整个故事也不见她出没,好像黑暗的影悄无声息。西西弗斯总是独自一人定下计划,考虑所有的事。
然而她毕竟是神,在西西弗斯已经在冥界很久时,她仍然活着,并且永存,因为神的生命是永恒的。传说她最后回到天上,群星之间,而她的光芒从此黯淡,因为羞愧自己嫁了一个凡人。
她见证了什么呢,参与了什么呢。在西西弗斯的一生中,她扮演了什么角色?事实再无人知晓,传说对此缄口不言。
黑夜中的十字路口燃着火把,火把插在一堆小石子上,向四面八方投射着昏黄的光线,没入黑暗中。四周静寂无风,火光映着她娇嫩如朝霞的脸颊,玫瑰般红艳的双唇,黄澄澄地照耀着她光润秀美的长发,在发丝间投下深黑阴影。
天上无有一丝星光,新月黯淡。
身后涌来了雾气,另个世界的黑暗向她打开。她听见猎犬的吠叫,转过身,看见一位身着臧红轻衣的少女向她走来,就敬畏地后退一步,低下头。
“恭喜你,美狄亚,你已经学完了所有的法术。”少女开口说,天上的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你以后尽可以随心所欲。”
美狄亚羞涩地微笑。
“知识是无穷尽的。”她低声说,“获取得越多,我才越发现自己的无知。赫卡忒女神,您今天还有什么教导么,不是说今天是最后一课么。”
猎犬围聚在赫卡忒身边,少女抚弄着它们的头,坐在地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最后变成一抹哀叹。
“美狄亚,”她轻声说,“你学了如此之多,成为了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女巫、祭司,力量与知识近乎神的人。然而在这最后一课中,我要实在告诉你,这一切都算不上什么。”
女神沉默了,寂静在四周合拢。猎犬们也不敢摇尾巴和发出喘气声。
她伸手指向天空,黑暗的阴霾随之撤去,露出璀璨星空。清薄夜光洒落,霎时如梦如幻,星光纯净明亮如银,赫卡忒的脸色是苍白的。在这一切都笼罩在银色光芒下时,她的轻衣却越发鲜艳,灼灼的燃烧感。
“时间、空间。”她用手凭空点了两点,星辰开始缓慢地游弋流转。“它们是一个统一体,而我们正处在时间的河流中被它挟裹着前行。过去是被抛在身后的,已知的、无法更改的;未来则是未知、充满各种可能性,然而我们有预言,为的是确定,或者避开某件事。对于此,你已经学了很多,该如何去看预兆,如何解读那些模糊的含义。”
美狄亚垂下眼睫,听着女神的教诲。
“然而我从未教过你,为什么会有这些预言,为什么未知的命运会在它还未发生之时给我们暗示。因为对于命运而言,没有过去未来,它在时间河流之外,所有的事都是同时发生的。我从未告诉你更深的本质,那是逾越的禁忌,不是可获取的知识。”
“我所教授你的这些,它们并不是新的。从开始它们就存在,以后也不会改变。所改变的,只有人的不断学习和遗忘。而实际上,时间是一条循环来往的河流。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宇宙的流转从正到逆,又由逆往正。所有人、绝大部分神都逃不开随着它的波澜前进。”
美狄亚只是谦卑地保持着微笑。赫卡忒叹口气。
“我知道你并未真正理解我刚才所说的。不必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难堪,我说出来,本不是指望你能理解的,那是灵的语言。只不过你是我所喜爱的。纵使你无法涉及那领域,我终究希望你能睁开双眼,知道在你所知的之外,还有万有。唯有如此,你方算曾真正得我的喜爱与首肯。证明我曾以神之爱爱你。”
火把静静地燃烧着,犹如一朵光焰的花立在十字路口。毫无征兆地,不可见的微风使它闪动几下,火光慢慢微弱,渐趋熄灭。星空的幻象随之淡去,黑暗重新露出它的脸。
“有一个魔法。”赫卡忒低声说,“可以某种程度上使你避开世界的循环。美狄亚,你要知道,我之所以教你那么多威力强大的魔法,是因为那些魔法其实实在不算什么。真正的魔法深藏在宇宙的智慧中,是危险的雷电与烈火,闪光的禁忌。”
“女神,您知道我一向极为谨慎和敬畏神灵。您如此青睐于我,就是因为我并非轻狂者,而这更胜过我的聪明、身份和血统。”
赫卡忒望了她好一会儿,眼睛中闪烁着深邃的星光,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从过去到未来。
“谁说不是呢。”女神叹息说,“今天,我将教你最后的魔法。”
让我们来抓住死亡吧。
那是很简单的事,既然死亡是一个可见的、可理解的、可触及的存在。
纵使那是一个神。
就像布设陷阱抓住野兽,为飞鸟预备罗网。
“你觉得接下来大地上会发生什么?如果死神不再出现?”
“不,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宙斯接下来会怎么做。”她轻声说,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神王憎恨我。”
“不。西西弗斯。你要相信自己还没那么重要,到足以让神王记挂的地步。他一时愤怒,又能转瞬遗忘。说到底,其实目前发生的事都毫不足道。”
“但现在发生的事并非遗忘就可以说它不曾存在。后果正在诞生,持续影响。我不是逃过自己的死期,只不过是离悬崖稍稍远了几步。我站在悬崖的斜坡旁,我离得越远,并不是越安全,而是越容易滑倒,跌下来后果越可怕。墨洛珀,你只要想想,从今天开始不再有人死去入冥府,时间拖延越久……”
“镇静些,西西弗斯。”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过多的起伏,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这不是你该考虑的,既然你无能为力。”
一时死寂般的沉默。
“你是最聪明的人。西西弗斯。”她说,“而宙斯,是人与神的父亲,是众神之王。你觉得你的聪明,你的能力,在他面前算是什么?”
“墨洛珀……”
“但在这世界上,连无知无觉的石头,最柔弱的草也得生存。你既然不起眼,就不会招来过多你所不能承受的。”她的长发和皮肤在黑暗中闪烁微弱星光,看起来像一座月光中的石像,她的话语飘渺如神谕。
“微不足道。”她又重复了一遍。“现在,宙斯的目光并不看向你,西西弗斯。即使你有他在看向你的错觉,也是因为你成了某件事的凭依,试炼的石头,他只是在看向其他更重要的。你现在很安全。你在等待宙斯的下一次发落,看会再发生什么?宙斯也在等待,他也在观察,只不过不是你。你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你看不到故事的全貌。”
他在黑暗里看向她。她闪光朦胧的长发仿佛轻轻飘动着。她就是神。
“我明白了。”他说,他确实很聪明。
“相信我。西西弗斯。或者至少相信我或者其他以斯提克斯河起的誓言。而无论如何……”她的声音忽然变得真实起来,不再具有那种神灵绝大威严的神语之感,而是可触及的、滚烫的、可被伤害的脆弱情感。“请相信我对你的爱如此真实。而我知道我的结局。是的,无论怎样,总有些东西是真实可见的。”
她睁开双眼,那是一片深蓝至黑的幽暗,无比深邃。
细小水泡随着她的动作向上浮去。
随着水流,她已漂游甚远,直到世界尽头。
大地的最西方,环绕大地的俄开阿诺斯长河,所有水流终究又聚集于此。
她直起身,站起来往前走。游鱼从她飘荡如海藻的长发中穿梭而过,她的长裙舞动如水母,她的肤色苍白如骨骼,走动时关节僵硬如傀儡,姿态神情飘忽如幽灵。
她的脚踢到碎石,一只鞋子早已不知所踪。
她往前走去,踩上残破断裂的石阶,踏过倒下廊柱的房屋,赤足走过神殿横陈的山墙。
世界西方尽头,临近冥界和深渊的大海。
沉睡水底的遗忘之城,曾满有神的恩宠与辉煌。
如今不过是死的废墟。
她伸展双臂,以倾听它的切切私语,以自己的死魂灵共鸣亡灵,以魂火点燃死地的沉寂黑暗。
曾与死亡立约,最初的诸人们。她说。
她的声音在水波中传递,暗流惊动覆盖百年的尘埃。
我是希伦,是云之涅菲勒的女儿。
死亡使我们成为兄弟姐妹。我是为你们带来消息的使者,愿你们为我伸手。
我失去了生命的光。
当我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我发现自己仍被囚禁于躯体之内。
这幽暗冰冷、令人难以忍受的监狱,灵魂的坟墓。
然而终究,我现在已知晓你们所知晓的,见你们所见。
故我不再畏惧我曾畏惧的,渴求我所曾渴求的。
现在我请求你们的帮助,你们必知我所想要的是什么。
而我也知道你们想要的是什么。
愿我们被引领,在迷失的世界里找寻到开启离世之门。
她的声音飘渺低微,游丝一般飘荡开,是死者的低语。尖锐冰冷的意志,坚韧疯狂的执念。
水流在海中起暴风,尘埃和淤泥席卷而去。她脚下升起甲板,锈锚在泥土中拔出。沉睡的巨大阴影从死荫笼罩之地起身,逆返人间。
她的长发披拢,衣料垂下,水珠从皮肤上滚落,湿漉漉地在她的脚下汇聚。
海上起夜岚,极其寒冷,又有大雾笼罩。月色朦胧。在月光和大海的黑暗,浓雾之间,她周围影影绰绰地现了许多人形,都是些月光和阴影、以及冷雾凝结造就的幻象。
那就是无有形体、无所凭依的死魂灵。
哈迪斯往前走,一直走到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周围的嘈杂渐渐消失。
他的思绪也随着这沉静陷入冥思。
冥界。塔尔塔罗斯。
当时他们打败了自己的父亲,得到了世界,并把它一分为三。天空、大地、海洋。他成为了冥府之王。
他们,或者说其中的某些,仿佛那么理所当然,觉得世界属于他们。
可是,在言语和记忆里,深渊和黑夜是与盖亚等同的。他们只是盖亚的后裔,世界只是盖亚。宙斯却认为自己是一切众神之王。
你知道他的想法。心中一个声音忽然冒出来,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你也知道的,这是当然。你也想知道。盖亚血亲后裔之外的神对此是什么看法,想要怎么做,会怎么做。
他来冥府时,这里只是荒地,只是空无的荒野。这里是大地空洞的腹中。是从前天地尚未分开时,泰坦诸神所在之处。谁在这里,谁就能理解泰坦为何要反抗乌兰诺斯。当然,也许从前这里不是如此幽暗,如此干涸,如此荒芜。因为那时诸神都在这里,日与月,星辰,水,生命。
这里也是他们的父亲,克洛诺斯所曾在的地方。在他坐在天穹辉煌王座之前。
他的思维忽然滑到遥远之处。
克洛诺斯。他们的父亲。他用漠然的目光望向他们,眼睛里没有他们的影子。
他成为了神王。然而他不关心治下的一切,不在意其他神的爱和憎,发生的矛盾和故事。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王座上,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远离众神,谁都不能影响他。
这样的神王,无法使众神爱戴,不能叫他们臣服,甘心为他低下头颅。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
可是在他身上,有一种极其耀眼夺目的东西。尽管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却能感受到它。它使克洛诺斯变得在众神中如此独特出众。哈迪斯仍然记得,王座上的克洛诺斯仿佛发光,某种极其明澈洁净、难以形容的光芒,披着光之纱般使人心醉神迷。而继承他王座的宙斯使用的是闪电和雷霆,是乌云中危险的闪光。
克洛诺斯无疑拥有极大智慧,以及力量。以至于继承他血统的子女们都以此为骄傲。
尽管在最后,他们打败了他。
然而有时候,哈迪斯会想。也许克洛诺斯对此也仍然是知晓的,并且冷漠的。他一开始就无所谓统治,也就不在意被推翻。他不去了解众神,也不想与他们在一处。他的目光看向虚空之处,世界在他眼中也留不下影子。直到他消散,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沉默的谜。
父亲,克洛诺斯。在那漫长的时间中,您的脑海中思想的是什么呢?您望向的到底是什么?
永恒的疑问。
他从沉思中回过神,发现已经接近目的地。
他们是不是有意无意,把深渊算在冥府的领地之中?既然目之所及,思想所及之处,都已默认归于他们?
黑夜她们是承认了他们吗?或者仅仅是像在乌兰诺斯时、克洛诺斯时,根本就不曾在意过所谓的领地、统治、权力,主宰与臣服的?而这些又意味着什么?
黑曜石的门扉无声地向两边滑开,他走了进去。
不像通常所想的那样。这里并非是纯粹完全的黑暗。在无边深邃之中,闪烁着无数细小的璀璨星光,浩瀚飘渺。
这里的幽暗也并不像仰望遥远夜空时那种感觉。不是那种悠然追思时触及到的、油然而生的渺远敬畏感。在宁静的表象下,能深切感受到大能。那不是深远、飘忽的虚无,而是无处不在、强力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黑暗之光。
他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感觉:他远离了盖亚的怀抱。那种呼吸之间自如的归属感,那种四周仿佛都是他肢体力量的延伸、都是熟悉得漠视为不存在的感觉消失了。在这里的世界中,他独自存在。
哈迪斯。
有声音说。充满着力量,然而又显得很温柔。
古老王座上,戴星光冠冕的女神望向他。
你难得来到此处,有何事。
很抱歉打扰您的安宁。但是我想有些事使我不安,您应当知晓。
请说。
塔纳托斯失踪了。他很久没回来。我想可能出了一些事情。
我的爱子。她说,语调仍然显得亲切温柔。我很高兴你能关心他,并特意来告诉我。不过,不必担心,哈迪斯。塔纳很好。
在这之前,他心底隐约有猜测,也知道一些细碎的消息。但现在,他听了黑夜的话,却无法理解。她知道的是什么呢?
我能做些什么吗?能尽力而为的事?
不必了。她说,又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我们知道自己的事。不必担心,哈迪斯。黑夜的属黑夜,大地的属大地。
第五章:迷雾之宫
其时,神明当即对我们展现兆现。
牛皮开始爬行,叉尖上的牛肉发出轰喊,
熟的生的,响声犹如牛哞一般。——《奥德赛》第十二卷394-396
蔚蓝天空,苍鹰展翅翱翔,又逐渐盘旋降落,最后栖息在金座上。宙斯伸出手抚弄它脊背和翅膀。它转过头,又转回来,只是不耐烦地抖抖翅膀。
“真是平静到无聊的一天。”他说。
“是啊。”雅典娜说。“我这边倒有个有趣的消息,我觉得很有意思。”
“哦?”宙斯微微上扬了眉。
“上次我去向命运女神询问忒修斯的未来轨迹,我看到它说:忒修斯杀死了西西弗斯。”
宙斯为那个名字微笑起来。
“西西弗斯,意思是‘极聪明的’的那个人么。”
“我认为他是愚昧之人。”雅典娜平静地回答。
“不错。如果他当真聪明,就不会为了河神一眼泉的报酬而得罪众神之王。”宙斯愉快地说,“难道他以为自己看中了泉水的价值,不要塔兰同计数的金银,就是看得长远的智慧么。”
雅典娜等着话语的余音彻底消失,沉思四散,才回答。
“据说塔纳托斯失踪了。”
“是啊。”宙斯说,语气显得很悠然,漫不经心。
过了一会儿,像是想到前后的联系,宙斯才再次开口。
“西西弗斯也许确实聪明,可他的自作聪明永远会为他招来更大的祸害,直到把他彻底毁灭。以为自己能比别人看得更远,以为自己比旁人更聪明。这一切,他反不如愚昧者得免灾难。”
徐徐轻风从远处的原野拂来,原野深绿底色,清新凝重的色泽,繁花如梦浮动在表面,荡漾着,一片朦胧的淡金光芒如面纱般笼着它。有些宁芙在走动,清鲜如细风,白衣飘拂,隐隐有笙歌被风吹拂而来。
世界多美丽。
“阿瑞斯去找塔纳托斯了。”宙斯的语气无甚情感,“夜族他们倒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就是让一个创世神去陪阿瑞斯找。”
末后那一句有隐隐嘲弄的意味,雅典娜望了宙斯一眼,他的表情是依旧微笑的,却看不明白有什么心思。
爱神厄洛斯,诸神之中最美者。在天地之间穿梭的轻快精灵。
也只是如此而已。
他有何大能呢,他的权柄能使天地失色,叫众神俯首臣服么;他的威望能使闻他名的人肃穆敬畏么;有神爱慕追随他,尊他的名为圣么;人间的席位和神庙,他立在中央么。有何处,值得他以创世神称道呢。
“都是些虚无之影。”宙斯说。
苍鹰休憩够了,又开始抖擞精神,渴望在天空翱翔主宰。它展开宽大双翼,猛然向天空直冲而去,发出长啸。
神秘香味萦绕四周,沉郁诡异。那是种种以秘术收集制成的香料燃烧的气味,散发出来自异界的气息。
美狄亚半跪在地上,绘制只在脑海中铭记的图案,动作快速准确。咸咸汗水沾湿额角,双眼明亮如燃烧火焰,是疯狂的冷静。
美狄亚。如今我将告诉你一件至大的秘密。
那是属灵的知识,世间诸神(Theoi)也无法知晓。
如你已知的,凡人的命运止于死亡。
那不可更改、早已注定、无法挽回的命运。
而你知道么,死亡是一扇门,也是钥匙。
如果你能抓住它。
穿越死亡之门,穿越无尽奥秘的真理之门,时间和空间。
你可以再一次,从命运的终点逆反至从前。
她看到了那扇门。
在这之前,她没有理解赫卡忒的话。然而此时,她忽然豁然开朗,知道她现在知道了什么。封闭的世界骤然向她敞开一条缝隙。所谓在那之前的都不算什么。所谓诸神也并不知晓的知识。
有绝大恐怖降临于她,以至于她竟感到自己打开的是毁灭世界之门。那是不可了解、要紧闭双眼、耳朵以及心,以免为其陷入疯狂的秘密和力量。
在无尽幽暗之中,有切切窥探。那不是死寂之地。在那里,有无数被阻拦在这个欢乐、阳光、闪亮温暖的世界之外的东西。面对未知和疯狂,她不由得感到害怕,想往阳光之处退却。
你打开了禁忌之门,美狄亚。
然而她的心中还含着一线冷静,就是疯狂的冷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何其疯狂的举动呵,美狄亚。
她仿佛听到女神的叹息,仿佛明白赫卡忒为何叹息。
她走进黑暗之中,感到有极大的力量穿过她。她就忽而又明白某些东西,现在的一切不是偶然。不是她神智发狂之下、一步步偏离预定命运的惊人之举。在很早的时候,这件事就注定了。在赫卡忒教她这个魔法时,甚或在那之前。藉着伊阿宋,某种精灵、某种疯狂的信念攥住了她,她的心,她的灵魂。她为其以爱之名所吸引着,跌跌撞撞地前行。她一路被引领,直到现在——
这无以名状、非理智的终点和源泉。
她紧紧顶住身后的门,眼泪就流下来。
它不断颤抖着,被撞击着,像是马上就要裂开。
咣当,咣当。
我的儿子。她慌乱地想,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不,那不是我的儿子。只是一个占据他身体的怪物。
是你的错。心底的另一个声音说。是你想要把他留下来。现在你又后悔。你达成了你的心愿,可是你又承受不了代价。
在越来越激烈的撞击声中,她终于大哭起来。
起先,她觉得也许是自己的爱感动了那个性格严峻的神祇。
看着他的呼吸渐渐微弱,脸色变成死的青白。就好像眼看着自己的死亡。
我的儿子。我的心爱。我的血肉。
她的慌张变成哀求,然后是绝望,接着是否定,最后是憎恨。
妈妈?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自往日和爱的回忆中而来的声音说。
不是幻觉。
僵硬的指关节动了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望向她。
那个神听到了她激烈的言辞和疯狂的心愿,就以此回报她。
以此,沉默地看她所要拼命抓住的,怎样变质腐朽。以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嘲笑她自以为深刻的爱和妄想。
他并不是活的,而是死的。即使醒来也是如此。
那些食物对他失去吸引,他只想吃一些特殊的东西。
温热的、活的、带血气的,那些充满生机和生命的。它们引起他的欲望,如饥似渴。
她对此感到恐惧。他撕咬那些猎物的样子像野兽,平时迟缓的动作和思维变得既敏捷、又有疯狂的力。
最叫她恐怖的是他的眼神。在那里永远闪动着贪婪的、对食物的渴求,面对她也是如此。
她尝试制止他,以免他越来越快地变成怪物。后来才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
当他无法进食的时候,它的本能更狂暴地抓住他,理智腐蚀地更快。
逐渐地。他清醒的时候越少,像怪物的时候越多。他的饥渴越来越难以满足。只有在暂时吃饱之后他才能回复神智。而渐渐地,持续的时间越短,遗忘得越多,越不容易恢复过来。
直到他彻底地变成一具毫认不出她,只想着进食的行尸。直到他彻底变成她的噩梦。
她大哭着,觉得再没力气顶住那扇门。黑暗正从里面流出来,腐朽的手探出了它的坟墓。
这时,有人来了。有人影从最外面走进,一步步进来,直到她所在的地方。
之前她尽力隐瞒着,不想叫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她叫他躲起来,后来把他关起来。她不敢想象这事被发现,不想去想那种惊惧。
但是现在,即使它也无法使她再提起任何力气去抗争、去掩盖了。
进来的人没发出多大脚步声。又或者在那样的动静下,什么其他声音都被淹没了。
那是一个陌生的女孩。
她的脸色同样苍白,是大理石和白骨那种死物的苍白。她的神情却显得十分平静,平静得有些茫然。她像是就这样走了很远的路,裙子下摆都是破破烂烂的。
终于,它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嚎叫。巨大的撞击下,她往前仆去,被推倒在地上。
希伦的眼睛转向它。身形佝偻的腐尸,动作迟缓呆滞,然而吃食时,它的手可以扯碎狮子和河马。
她走过去,说,你好。
它迟疑地,转过身来望向她,而不是那个鲜活的人。
她慢慢蹲下来。看着它,看着它的眼睛,看着这具躯体里面。
我了解你的感觉。她说。
你感到压抑,还有寒冷。非常非常寒冷,极度的干渴。
你在渴求那些阳光下的、你已失去的东西。你想要修补自己,获取那些属于生命的、温暖的、血气的东西。发狂的探求。
暂时的温热,好像使你能变回从前,可是又很快消失。
你失去了你的小火焰。可是你的魂灵还在这里。在这具日渐朽烂的躯体里,被困在其中。
它发出尖锐的嚎叫。透过它的眼睛,她看到魂灵疯狂的绝望。
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真正需要的。
是什么能使你得到平静,而不是转瞬即逝的血气。
跟随我罢,让我们去找那能结束干渴的泉水。
让我们去寻找那源头。
第六章:神不在之日
神话说,宙斯掠走了爱葵娜,生了艾亚哥斯。河神来找自己的女儿,为着一口泉水的报酬,西西弗斯就向他泄露了宙斯的隐秘。神王就愤怒,令死神前去缉拿西西弗斯。然而西西弗斯,这个名字即意味着‘极聪明者’,反而囚禁了死神十年,直到阿瑞斯前去救出塔纳托斯。而那之间,大地上再没有死亡。
然而,神话中发生的事,似乎从来没有受到这个‘大地上十年没有死亡’的影响。我们从来不曾看见有哪个故事说,因为西西弗斯和死神的原因,该死的人没有死去。所有其他故事中,该发生的仍然发生,世界一如既往地前进。死神不在的这个事实,被无声息地吞噬掉。
但在那无数众生来往的漠然时代阴影中,我看到了那个故事——
厄洛斯收拢翅膀,降落下来。
他往前走去,土地长满鲜草和花朵,空气荡漾清香,水气氤氲,岩石里裂缝生树。他走过之地由无中唤醒一切,催发万物,生机笼罩。
他看着大地,又望向天穹。
他的长发散落在肩后,沉重耀目。在这仙境般的风景中,他的身形仿佛环绕雾气,模糊飘渺,而那头金发熠熠闪光。
他望向无尽云层的高空,想起在奥林帕斯的聚会上看到的众神,就微笑起来。
欢乐无忧、充满活力、永远青春的诸神。最初造就的完美样本,受宠而嘈杂的孩子。
歌唱吧,尽情舞蹈吧,无止尽的欢宴,纵情挥洒你的热望和怒气,聪明和计划。这一切都是应当如此的,是你们应有的份。权柄也是你们的,众掌权者。
他当然喜悦他们,就像他喜悦这一切。
他的爱是世界对万物的爱,是源泉的爱。
他的力量存在于一切。因为太庞大,叫看见他的都无法看清他的全貌,就因此在某种程度上神秘而难以理解。比如他既然爱一切,不可偏爱哪边,就诡异地显得冷血。
你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对吗?
你真正知晓这一切正在成形之事的含义,知道你在做的是什么。
你只是微笑。像是知道必定会有这疑问,而你也知道答案。
亲爱的。你说。你看,这一切是早就注定的。生命就是在不断前进,不断脱去死去的旧皮。故事还非常非常长,这只是一个开始。尽管它看起来像一个末日,但是这只是一个新生的时机。
但是万物的守护者(OURANOS)已经离去。这个世界不再是封闭的、无忧的,它失去了它的永恒安宁。
不,亲爱的。你回答,听见那些纷纷碎裂消失的声音,那些本令人以为理所当然将永存的。这个世界是一个万物之卵,它只是孵化了而已。这只是一个开始。
难道不是开始毁灭么?
你的脸上绽开一个奇异微笑。亲爱的,生命从它诞生之际,即一直在走向通往它终点的路上,难道不是吗?
“厄洛斯!”
有身影如巨鸟骤然降临,沉重如砸下巨石。
“我问了下周围,他们都说没看见塔纳托斯。”
厄洛斯耸耸肩。
“那就是不在这里咯,我们去更远的地方找找吧。”
“好的。”
塔纳托斯在哪里?
其实,这并非至高的秘密。有很多踪迹,有很多知晓原因和现实。然而这并不代表就会显现于你。
因为你的心愿和念头微不足道。
现在的问题只是,该怎样不突兀地结束这一切,去指点他答案,并说。
其实我们早就知晓了。
风挟裹着沙和腐臭而来。
他跌跌撞撞往前走,生锈的刀刃上满是深红近黑的污渍。
这个世界正在腐朽,从肉体到精神。
这个世界靠吃尸体为生。他忽然想,并为这念头大笑。生命吃的是死物。而现在死物在贪求生命。
你要如何远离这疯狂堕落的一切呢。你又不是在天的诸神。
按照以往来说,有大灾祸,土地荒芜,瘟疫和灭城,那必是因为有谁得罪神,使其震怒了。
我们必下跪在祭坛面前献上鲜血,说,我们做错了什么呢。
神的日子是欢乐甜美。我们在苦酒中过活。
他又大笑起来。
要想摆脱这一切。目前有什么办法呢。也许堕落就是捷径。只要成为你目前所害怕的、所憎恶的、所要打倒的。那些毫无感觉、不再为外界的可怖、内心的惊惧和惶恐所困扰的怪物。
没错,只要堕落到最黑暗最深的地方,就会触到底。会再往下掉,也再没什么是惧怕了。
坚持住,亲爱的。妻子的声音在耳边说。当你穿过世界上所有的苦难,就再没有什么是可以惧怕的了,再没什么是你不可承受的了。精神的腐朽要可怕于肉体的腐朽。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在这样的世界中,活着的人仍旧可怕更甚于那些怪物。
你觉得有结束的一天么?埃刻?
这时,那个声音不再说话了。背后只有低低的吼叫。绕过背后不远处一棵树的绳子另一头牵着它,无法靠近的距离。
手里的绳子忽然松了。
他猛然一惊,回过头去。它像是不再被他所吸引,只是呆滞地向远方走去。
埃刻?他说。
理所当然地,它没有回应它,只是继续向前走去。
埃刻!他大喊,走过去,又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有种想要转身逃离的冲动。
那是死亡的众军,洪流的汇聚。
它们依旧显得呆滞盲目,动作迟缓,没有什么证明它们有了思想或者类似的什么。它们仍然是死物,只是不断重复前进的动作。
但是有无形的手把它们捏在一起,让它们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不再漫无目的地东游西荡,只关心最近的食物。
它就那样汇入了其中。
埃刻!
它们被拨开和被碰撞的时候会朝他尖叫,显得愤怒又饥渴。然而很快,它们又恢复了那种平静和漠然。它们只是跟随着,不断地向前走,驯服如羔羊。
最终他放弃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它们走向前去,不停步地走,好像有一个坚定清晰的目标。第一次,他觉得,那些怪物也有自己的神智和思想,有自己的团体,有它们自己的故事要降临。
无数疑惑和记忆之间,某种感觉突然击中了他:在洪流之中,有事物正在成形。这灾难原本就是要揭示些什么,让隐藏的真相浮出水面。
美狄亚举起酒杯,同主客一起致意,脸上挂着微笑。众人皆称赞她的美貌与智慧,以及强力。她的双唇沾金杯,闻到醇美葡萄酒的味道,接着,这气息就变成祭酒,透出冥府森然气息。
她就知道有死者来找她,就不动声色地告辞,说要出去透气,要看天上的星象。
王宫里有花园,有泉水。泉水边坐着一个穿浅色衣服的女孩,望着水中的倒影,月是满月,魔性的,月色正慢慢往红里去。
她慢慢走过去。那女孩听见声音,就回过头。
“你好,美狄亚。我是希伦,是的,就是那个希伦。佛里克索斯的妹妹。”
“你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美狄亚站在不远处,说。泉水潺潺,倒映着潋滟月影,草木葱茏,散发出夜晚的清香。
“这口泉水,传说是当年河神给科林斯王西西弗斯的报酬。”希伦说,用手轻轻拨着泉水,水中的手更显得格外苍白。“它的名字叫格劳刻,对,就是现在的科林斯王克瑞翁的女儿之名。”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干什么,又为什么来到这里。”美狄亚冷冷地说。
“因为我知道你做过什么,即将做什么。美狄亚。”希伦站起来,草木湿润,周围渐渐有浓雾汇聚。“上一次,你和伊阿宋来到这里,逃避复仇和血咒。那时这里还叫厄费拉,一个荒芜之地。你们想自己建起一个地方,而不必再回到那里。你们有两个儿子,你想令他们成神、得不朽,就模仿你所得的秘传,把他们放在火中烧。直到被伊阿宋撞见,他们死了,伊阿宋也离开了你。然后,接下来你做了什么?”
美狄亚沉默不作回答。
希伦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想起赫卡忒教授你的那个魔法,最后的魔法。你想一切重来,给你拯救和改变的机会。于是你把厄费拉交给当时前来的客人西西弗斯,设立了囚禁死亡的计划,不带走你的孩子,只有死亡能静止时间,从远古到未来,赫卡忒跟你说过。你什么都敢做,非常勇敢,是太过勇敢了,美狄亚。”
“然后呢?”美狄亚无动于衷地说。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难道你没发现现在时间是混乱的么,所有故事的时间轴都相互交错,数百年的时间乱成一团。三代人的传说,先出现者后诞生,后出现者先死亡,无序的混乱交替。是你亲手建设了科林斯,现在,你再次重复避难时,已经过了世代。”
“无所谓,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
希伦看着她,慢慢流露出一个微笑,死者那种带着恶意、令人不寒而栗的致命微笑。
“这是你最大的错觉。美狄亚,已经发生的事,是不可能改变的。你只是在重复,在已经预定的命运里奔跑,最终落回终点。而发现的真相越多,就越令人绝望。这一次,你的儿子依旧会死,而伊阿宋依旧会离开你。”
“不可能。”美狄亚冷静地说,“我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
希伦微微歪过头看着她,表情很漠然,却有种虚幻的怜悯感。
“当你走出来的时候,其实克瑞翁正在和伊阿宋议论格劳刻的婚事,他会答应,并且跟你找无数理由。”
美狄亚只是听着。
“上一次,你认为伊阿宋离开你,是因为你荒谬而危险的举动。这一次,你会更近一步发现,他不如你所想象的爱你,更多是神的嘉奖。厌倦时同样会起抛弃的心,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爱过你。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这一次,你要杀死格劳刻,逃离科林斯。而你放在赫拉祭坛上的孩子,将在科林斯的人民中流血,好像牺牲。就像珀利阿斯在赫拉祭坛上杀死虐待他母亲提罗的后母,而正是因此,珀利阿斯才招来赫拉的愤怒,策划要他兄弟埃宋的儿子伊阿宋夺取荣光和王位,有这一场金羊毛的故事。世界诚然在不断循环轮回,美狄亚。
再下一回,你要杀死格劳刻,又在何等绝望与憎恨的念头中,亲手举起刀杀害你自己的儿子?
已经发生的事,是不能改变的。美狄亚。
而今,我见这世界的传说和故事不断交错,在时间断层之中衔接。
终有一日,它将崩毁,而你只剩下空壳。
“美狄亚?”
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不禁一颤。回过头去,看见那个年轻英俊的人正从宫殿的阴影中走出来。
她再无法抑制双唇的颤动,猛然跑过去抱住他。
“伊阿宋,我觉得很害怕。”
“怎么了?”
月光阴森的灰色花园中,一对情侣拥抱在一起。伴随着一阵微风,死者的影子消失在夜晚的薄雾之中。
奔跑吧,美狄亚。前进吧,美狄亚。
最终你会发现,你站在原地从未离开。你所做的,不过徒劳无功。
你既穿越过黑暗,就该知道你在做的到底是什么。
第七章:归来
“阿瑞斯找到了塔纳托斯。科林斯王欺骗了他,把他关了十年。”
亡灵引导者赫尔墨斯如是说。
宙斯听了,微微点头。示意他可以下去。
他的目光望向辉煌宫居外,飘渺云雾,山林、大海隐现,这片广袤的大地与同等的天空。在其中,有多少事发生,从过去到未来?
他沉思了很久,把手伸出,停在半空,轻轻抚过空气,又随即垂下手。
他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微笑起来。笑容显得既自信又嘲讽,接着变得无比天真,如同真正无忧的少年。
我之权杖,我之领域。
在诸神的永恒之中,还会有多少故事,会有何等的变化。又或者终于有一天,所有的都经历过了。
“厄洛斯。”
“什么事?”厄洛斯躺着树上无聊地啃苹果,啃完之后把核一扔。“别烦我,我睡会觉先。”
“你有没有看到那群人?”
“谁?”
阿瑞斯抱着树愤怒摇晃。
“你就不能下来好好看看吗?!”
“我擦,你别晃成么!”
厄洛斯拍打下翅膀,落到地上。他站直了身体,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褴褛、腐朽的人群。
“我看到了。”他说。“要不我们去问问?”
他们落到甲板上。
奇怪地,虽然后面跟随着那么多,但是船上却似乎空无一人。只有巨大的船头站着一个女孩望着前方。冰冷的白雾在船周围飘荡,使它看起来无比幽诡。
“喂。”阿瑞斯向那个女孩喊。他的声音也回荡在四周,显得空旷寂寥。“你见过塔纳托斯吗?”
他把那名字说出口的时候,忽然有种无数人望向他的感觉。
周围的风猛烈起来,雾越发浓密。黑洞洞的窗口和房间中,像是有无数隐约的人出现,雾气现了面容又散去。
那女孩有些缓慢地转过身,向他们走来。
她的肤色苍白无比,是僵硬死去的那种苍白。
然而她走向厄洛斯,而不是发问的阿瑞斯。
她伸出冰凉的手抚摸厄洛斯的脸颊,缓慢地,深情地,像是在珍惜地抚摸恋人的脸庞。
“你如此美丽。”她低声说,或者她声音特质本就如此了,飘渺轻忽,像是失神。“如此强大,如此明亮荣耀,如此令人心动。”
“可是。终究,”她最终缓缓垂下手,往后退去。“我不再属你了。”
阿瑞斯觉得莫名其妙。
“你知道塔纳托斯在哪吗?”他不抱希望地又问了一次。
那女孩终于望向他。
“是的,我知道。”她说。“我们正在路上。”
厄洛斯伸出手,抚过她略显凌乱、一缕一缕结在一起的潮湿长发。
“我会把他带回来的。”他保证说,语气仿佛一位父亲在安抚女儿。
“那是谁?”
“一个陌生的死人,两个神,一个是阿瑞斯,另一个我也不认识。”
墨洛珀站在城墙上,有极大的风沙刮过来,她的眼中全是冷漠。
“打开城门。”她吩咐一旁的士兵,平静得乃至于淡漠。
“但是……王后……”
士兵犹豫地看看她,看看国王,又看看远方。
那是无边无际的死灵军。
“听她的。打开城门。我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国王的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也许结束这一切就只在眼前。”
末日世界的科林斯,风暴之眼。
“我等待有人来找他已经很久了。我没想到你们会拖延得这么晚。”西西弗斯说,语气带点嘲讽。
“你竟然敢囚禁死神。”阿瑞斯对他愤怒大喊。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阿瑞斯。这只是能不能的问题。”西西弗斯的笑容显得很奇异。“我并未想过能拖延这么久,我想的本来是一时。纵使再聪明,我也想象不到你们找到死神,或者不如说是想起死神竟要花十年。”
他的笑声变得尖锐几近疯狂。
“是的。纵使我再聪明,我能想到的也只是如何避开自己的死亡。难道我欺骗并囚禁死神的当时,我就想得到大地上会变得如此疯狂?更要我想到,原来神灵竟然真的愚昧、或者冷漠到这种地步?”
他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迟缓的神罚终究沉重降临。
我因何获重罪呢。我不过是微小的人类,而你们是司掌这一切的神。要么你们是愚昧的,发现大地上发生的这一切并找到原因需要十年,纵使你们一开始就知道死神在遇到西西弗斯之后就消失了。要么你们是冷漠的,认为大地上发生的这一切都微不足道,正如才不过不久以前你们以洪水毁灭一切。
我的罪甚重,声闻达天。那么如此,你们便必须承认,我一介凡人的力量极大,胜过诸神,随意的计谋就足以使大地陷入黑暗。
如果你们既有大能,又智慧充足,且真切地关心这世界。并且我不过卑劣渺小。如果你们要维持这样的故事。
在背后,必然有更复杂的轨迹。
与我无关,我也并不知晓。谁能知道神在设想什么呢。
如今所发生的一切,这就必不是我的罪。
以上,设想中的质问和辩解并未发生。
那个死者赤足而来,脸色苍白,飘洒的长裙下摆满是灾难的破败。她的周围环绕白雾,就是那死魂灵(Psuchē)的寒冷(Psuchros)白雾,无垠茫茫。
她眼神空茫,嘴唇寂静,步伐翩然飘忽如幽灵,穿过站立等待的国王和王后。
她的眼中似看不到他们。
它们都跟随她。
西西弗斯开口说。
“我是西西弗斯,是囚禁死神的人。”
原本呆呆地跟上去的阿瑞斯转过身,惊愕地望向他。然而厄洛斯按住阿瑞斯的肩膀。
“走吧。”厄洛斯说,“既然我们要找到塔纳托斯,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罢。”
希伦终于停了下来。
她站在宫殿面前。四周似乎有雨将落下的风吹来,挟裹着尘埃气味。
风渐渐大了起来,天色变得阴森黑暗。霎时,西西弗斯觉得仿佛冥世之门被打开了,风里吹来另一个世界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
“打碎它。”厄洛斯说,然而没听到回应,他转过头去看阿瑞斯,只见他也看着前面的希伦。
“阿瑞斯!我说的是你!”
“什么?!”阿瑞斯被吓了一跳。
“我让你砸碎宫殿!你以为在等什么呢!”
“哦哦哦。”
那是巨大的法阵,隐藏在废墟之间。
纯粹的黑暗被隔在里面。墨洛珀从来不喜欢靠近这里。这里给她的感觉不像是一个被封印的神。而是一个极深极深不见底的悬崖深渊,世界在这里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只靠着薄薄一层魔法维持着遮盖。她害怕它的封印打破,出现的不是怒火满天、立刻要复仇的死神,而是另一些更可怕的东西,在她想象之外。
厄洛斯在满地碎石之间轻巧地前进着,来到法阵中央。
接着他屈膝半跪,把手放在地上,猛地扬起了翅膀。
那是无比璀璨堂皇的金色光华,仿佛整个世界被其照亮。
墨洛珀猛然想起他是谁了。
封印消失了,只剩下不怀好意、鬼鬼憧憧窥探着这个世界的疯狂,仿佛想要吞噬黑暗。
在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从永恒凝固。
她有因恐惧而失声尖叫的冲动,比悉心经营的一切最终粉碎坍塌的绝望更深的恐惧。
那是什么?
最终,时间和思维,静止的万物又开始流动起来。
墨洛珀死死地看着那东西,也许是死神的黑暗,是缺失的虚空的黑暗。
它慢慢升高,从中出现了被黑雾包裹的人形,又逐渐凝聚。四周显露出宫殿没有被毁坏的部分,失去了那种被它整个吞噬、空间都不曾剩下的感觉。
黑暗浓缩,看起来仿佛凭空撕开的裂缝被关上了,或者是形成了死神的形体,变成实体的虚无。最终没有消失的那些变成了他飘荡的衣摆。风帽中显出了死神久违的脸庞。
“塔纳托斯!”阿瑞斯风一般冲过来抱紧他。“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死神任由他抱着没动,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发声。
他仿佛许久没说话,声线带着某种生涩的寒意。
“阿瑞斯,你放手,我先解决这里的事。”
“好。”
塔纳托斯走上前去。
希伦看着他,低下头和眼睫。
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最后终于走到了终点。
周围出现了许许多多人,都是虚幻的形象,过往的影像,雾气一样苍白飘渺的人影。它们都转过脸看他,凝视他。
他从虚空中抽出那把银色长剑,放到她肩上。
他说。“νεκρός νόμος”(死者法则)。
死去的躯体即刻腐朽化沙,又化为比沙更细的尘。有大的叹息声传来,尘埃被风席卷而去,无数死去的冰冷气息。被召唤的风暴终于降临,铺天盖地,像是要将这世界的腐朽风化殆尽。
尘归尘,土归土,亡灵入墓。
墨洛珀抱着失去生气的躯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还没结束。她在心底默默地想,对自己说,对想象中的诸神说。
把兴奋愤怒得无以复加的阿瑞斯从冥界门口送别,他们转身就回到了这里。原野上飘荡着诸多亡灵,地下偶尔隐隐颤动,那是被囚禁的大地怪物在发出吼叫和挣扎。一切同从前相比,丝毫都没有改变。
像是为了弥补刚才的喧嚣,一离开,塔纳托斯立刻就沉默不发一声。
“对了。”在沉默中,厄洛斯说,“你母亲想见你。”
塔纳托斯点点头。
他们穿过大地边缘和最下面之处,回到塔尔塔罗斯。塔纳托斯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但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再回到这里。
而这里亦是万古长存不变
那个神坐在御座上,戴星光冠冕,黑暗长裙飘洒。涌动在周围的气氛,却即宁静又节制,就是夜晚的那种温柔宁静。
一步之遥,塔纳托斯站定了看她,长久地。
她站起来,黑暗犹如羽翼般轻轻扇动。她伸出双臂拥抱他,好像塔纳托斯还是很小时候那样,柔软发丝拂过他的脸颊。
“欢迎回来,我亲爱的塔纳托斯。”
(本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