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神粉,CP洁癖睡死可逆不拆不拆不拆。过期安利地下储藏室。
放飞自我,世界如此美好。

科林斯城传奇(隐灵之编)

剩下的看看还有啥要搬的……大长篇而且貌似还是群像就算了,N多坑的话估计会被打死……

隐灵之编:

‘哥林多前书没有第十七章。’

‘在地狱里,哥林多前书一共有二十四章。’

 

我要灭绝智慧人的智慧,废弃聪明人的聪明。——哥林多前书1-19

 

 

接到命令时,塔纳托斯并没有什么惊诧或其他。一方面宙斯本身随心所欲;另一方面,塔纳托斯自己也很少为了什么而有想法。

 

科林斯是繁华的,金银抛掷的耀人眼目。塔纳托斯不意外这样的地方为何不敬神,又敢于欺骗。因为敬神的美德源于贫穷,或者说缺乏。条件朴素如斯巴达,讲求抛弃世俗追求精神如雅典。人因人世的艰苦而向往神的嘉惠和恩慈,故而神施恩德之前必先有恐怖使人心软弱,再用信仰使之坚强。所以人们总悄悄地说神是善妒的,不能见凡人太幸福。幸福者必遭祸殃,因为他得的太多,不配他所得,超过他应有的,神就要击打他。故而命运必然是对人充满恶意和苦痛的,人们说起命运时,常常带着悲叹的语调。

唯有疯狂和愚昧者得福。

 

塔纳托斯走过科林斯的集市,熙熙攘攘为利来往的人群。金钱的诱惑蒙蔽双眼,贪婪的众罪在此滋生,芽苗似地娇嫩和旺盛。那时候,几乎很少人能意识到它真正的可怕,竟可以腐蚀国家、制度、精神、人心、,改变时代和世纪的洪流,无止境的饕餮巨兽。

 

那时,确实是科林斯人首先意识到一点。

人对神的崇拜,不过是一种交易。

 

人崇拜神,就从神那里得喜悦与好处。又因神高于人,故而人总从这交易中得到更多。倘若神与人无益,人为何要奉他与崇拜呢。

神的存在,也不过是为人类增添好处而已。

 

宙斯说,你岂是有智慧的,为一个河神得罪众神之王呢。

他们说,然而我见你掠走那女儿。我为你封存口舌,你岂又会记挂我,伸手嘉奖我。他却能以泉赠我为报,使我得无尽佳美。你的万神之王,反不如河神来得强。

我的愚昧胜过你的聪明,因你实在不过倚仗权势任意而行。

 

 

死神穿过人群,犹如微风和阴影,寂静四散。他经过市场,嘈杂的商机、计算的心思、掏出钱袋的手,都凝固;他经过阿芙洛狄忒的神庙,欲望的眼,妩媚的唇,热情的肉体,转眼化为灰色群像。

他来到王宫,大厅的士兵没有察觉他的到来;幽暗填满了墙的缝隙,窥视着无形之神走过。

 

“塔纳托斯?”有人说。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披着银灰斗篷的女人站在面前。

“墨洛珀。”他说。

那女人解下斗篷,露出白皙面容,深蓝如夜空的双眼潜着沉静星光,昭示着她的血统。

“你是奉宙斯命令来找西西弗斯么。”

塔纳托斯点下头。

“跟我来。”墨洛珀说,走入王宫深处,她的长发和斗篷在渐趋的昏暗中发出微光,犹如日暮时天边闪烁的星辰。

 

王国的内庭里,有人独自坐在王座上,看起来强健、坚毅,只是沉静地目视前方,仿佛在专注地看什么,又或者是在等待。墨洛珀走到他身边,她的姿态轻盈如风,一粒尘埃都没有被拂起,她站在一旁。

“我是西西弗斯的妻子。”她平静地说。

 

“我明白了。”塔纳托斯回答,抬起头。

“很荣幸,死神。”西西弗斯说,男人的声音洪亮而坚定,听起来像个战士。“如果你并非急着要立刻带我回去复命,我想我们可以有些更好的建议和谈话,并不会耽误太久。”

 

西西弗斯看着他,对他谈话。起先塔纳托斯以为他真能看见自己;随后他就发现西西弗斯不过是依墨洛珀的视线方向确定他的位置而已。

他只是淡漠地听着,一如往常,听着将死者的语言。但是现在,有些事物改变了。

 

空气中浮动着某些存在,仿佛无数灵在悄声低语,对他说些什么,一些重要的事。它们轻轻拉扯着他的思绪,令他分心,不能专注于眼前。

塔纳托斯沉默,西西弗斯的建议在空气中飘荡盘旋,不能到达他。某种程度上,因为塔纳托斯无法为旁人所左右和改变。但是现在,更多是他前所未有地被扰乱了思绪。怪异的感觉在空气中晃动,如同蝴蝶环绕他翩翩飞舞,柔软翅翼不时扫过他脸颊与手脚,诱惑着他。

 

“……是的,我明白。我何其卑微,并不敢妄图与你交换什么。我身上又有什么,是值得神也愿意做交易的呢……”西西弗斯继续说着,华丽言辞倾泻而出,得自缪斯的灵感,雅典娜的恩宠。

 

塔纳托斯微微仰起头,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快速掠过,无数细小羽翅的黑影,流动的风。耳边有喃喃密语在召唤他,他皱起眉。

 

 

四周变得寂静,墙上的阴影逐渐加深,黑暗悄无声息地扩张着地盘。光线开始黯淡且阴冷,慢慢变成深水折射在洞穴山岩时那种忽闪的微光。西西弗斯的声音变得非常非常遥远,黑暗荡漾着,化为浓雾和波纹,吞噬着一切光线和画面。塔纳托斯似乎并没有警觉,只是呆呆地站着和望着,任由黑暗犹如巨大羽翼将他包裹起来。

等黑暗心满意足地散去之后,塔纳托斯消失了。

 

这时候,西西弗斯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周围重新变得温暖和明亮,火把开始继续燃烧。

“结束了,他消失了。”墨洛珀低声说。

 

 

塔纳托斯发现自己深陷在无尽黑暗中,一无所有的黑暗。西西弗斯似乎做了些什么事,也许,谁能知道将死的人会怎样疯狂和策划着营救自己的性命。

他往前走着。西西弗斯似乎是将他关进了某个黑暗的地方。可是这里比冥界的黑暗还深,连形态都没有,不见任何基础和倚仗,只是纯粹的虚无。塔纳托斯对此有莫名的熟悉感,随即他就想起来。

它与深渊塔尔塔罗斯那么像。

 

你是谁?

有一个声音发问。

 

塔纳托斯循声望去。不知何时,这里出现了一个人,苍老垂暮,即聋且盲。随即他又听到了水流的淙淙声,仿佛一汪清澈的泉水正在不远处流淌。

他走上前去。

塔纳托斯。他回答。

你是大地与星空之子么?

不是。我是黑夜之子。

 

那老人沉默了,不再发言。

过了一会儿,他举起双手。塔纳托斯看见他手中各拿着一个杯子,盛满清澈的水。

你觉得口渴么?

不。

你要哪杯水呢?老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只是继续问下去。我左手所拿的,是遗忘之泉的水;我右手所持的,则来自记忆之泉。

塔纳托斯望了望他身后那股微光闪动的清泉。

这里只有一股泉水。塔纳托斯说,我看不出两杯水有何不同。

 

老人笑了起来,笑声仿佛岁月积久的灰尘纷纷落下。

选择吧,你可以拿一杯。

 

塔纳托斯就伸右手拿过老人左手的杯子,饮里面的水。

 

 

四周黑暗霎时振翅远去,种种纷繁声色显露出来,鲜嫩青草的香气,露珠的清亮,金色花朵绽放,一望无际的原野。温暖午后,他醒过来,头顶繁叶拂动着,发出细碎声响,疏漏下片片光斑摇曳,七彩的光晕在睫毛间流转,落到眼中。

塔纳托斯直起身,有些茫然。白色群鸟在空中姿态优雅地划过,风拂着原野,盘旋着,带来午后阳光和鲜花那种慵懒催人入眠的香味。

接着他看见一个人出现在远方,正朝他缓步行来。白色的长袍,怀抱着一束鲜红的花朵。

他站起身,慢慢走过去。

 

那人有着清雅温柔的脸庞,被耀目的金发所环绕,脸上的神情是宁静的。那双眼睛也是金色,是埃忒尔那种清灵燃烧的黄金火焰。然而最惊讶的地方是:那张脸,竟同塔纳托斯一模一样。

他走到塔纳托斯面前,对着他微笑。

 

那个形象与塔纳托斯自身如此相似。

“你不是修普诺斯。”塔纳托斯说。

 

那个形象微微偏过头微笑。

“你如此了解修普诺斯,却不知道你自己。”他说,伸出手轻柔抚过塔纳托斯的脸颊。“塔纳托斯。”

他的手触碰到塔纳托斯的脸,然而塔纳托斯并没有任何触感。

“你是谁。”塔纳托斯说。

那个形象只是微笑。

“我等待了非常非常久。”他低语说,“我的力量我的自我,迷失在这个陌生的宇宙中。遗忘了一切,又被蒙上双眼和锁链。”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塔纳托斯说。

“你想必已经遗忘了吧。”他微微叹息,“难道你不曾在某个时刻,忽然发现自己身处之地如此陌生嘈杂,在想,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不曾做过自己身缚无数锁链的梦,窒息于那重重桎梏。我在无数森严守卫外徘徊许久,并且知道,终究,这一切都会到来,即使赫玛门尼也不能阻挡。”

 

“你是我自己。”塔纳托斯说。

形象微微一笑。

“那么,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塔纳托斯没有回答。

 

 

注:哥林多即科林斯,圣经版译法

 

然而在完全的人中,我们也讲智慧。但不是这世上的智慧,也不是这世上有权有位将要败亡之人的智慧。——哥林多前书2-6

 

那个形象看着塔纳托斯,用修普诺斯的身形和面容,身着白衣,怀抱着罂粟花,看起来甜美温柔。然而某些东西笼罩在身上,黑暗冰冷的火焰。潜伏着的某种力量,被薄薄地束缚在这个脆弱的假面里。

他的目光扫了四周一眼,随即停留在塔纳托斯身上,又流露出那种无限温柔的微笑。

“你当然已经忘记了。”他低语,向塔纳托斯伸出手。“来。”

 

望着那只苍白、修长而又冰凉的手,塔纳托斯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面前这个影像,在说着某些莫名的、对他来说又仿佛非常重要的事。他全无印象,那话语来自完全不同维度的世界,而他不能理解。但是灵魂的一部分在呼应,茧中挣扎,没有任何不协调感。

而自己是在畏惧什么呢。

 

形象注视着他的动作,只是更近一步,伸出双手拥抱他,背后黑暗羽翼张开,遮蔽光线。

怀中的罂粟花随之散落,拂过衣袍。

塔纳托斯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花香。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然而没有任何触感,那个形象穿过他,犹如一阵细小的微风,消失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发现周围都是黑暗。

再往四周一扫,他愣住了。

 

无边黑夜凝成的飘荡衣裙,头上戴着星辰冠冕,星光和黑暗之光织就的头巾披落垂在肩肩头,有着温柔动人的脸庞。

黑夜尼克斯。

她的怀里抱着两个小孩,而她低声哼着歌曲,用手指轻轻逗弄着。

多么多么久以前,记忆中的景象。

 

“死亡的塔纳托斯,睡眠的修普诺斯,黑夜最为钟爱的一对幼子。”一个声音说,塔纳托斯望去,旁边出现了幼年时的自己。个子矮小,手脚纤细,银色头发才刚刚披到肩头,那双眼睛是纯粹虚无的银色,闪动着某种极其深邃、看起来却又无比清澄通透的光芒。

那个形象撇过头,看着记忆。

“你出生、长大,直到现在。”他说,“可是你仍然对你的家人,你自己的本质一无所知,还有这个世界。”

“我不明白。”塔纳托斯说。

“你的心和那些相差太远。被囚困在这个身体和灵魂的坟墓之中,遗忘了自我,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形象说,用着他的声音。“这个宇宙的知识不是你的知识,智慧也不是你的智慧。如果你知道,阿南刻,还有这个宇宙,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陌生的名字飘荡着,假面背后的脸悄悄露出。那是一些极其不可思议、而又如此必然的东西。

 

塔纳托斯没有说话。

那个虚幻的形象微微一笑。幻景化作无数碎片振翼而去,黑色帷幕降落合拢。

“埃忒尔。”他低语,伸出手,一束极其美丽摄人的晶莹光芒在他手中凝结。“天堂,神国之光,净火天,至高天,第五元素,完美存在,宇宙大火,世界灵魂,神圣之源。”

他的手指轻轻一弹,光芒瞬间铺天盖地燃烧,将黑暗打开。他们立于天穹高空,清灵金色火焰的光芒无限洒落。白云飘渺,不远处是诸神仙境,看起来却只是薄薄的背景,如此虚幻。

而万籁俱寂。

“你在想。”他忽然开口,声音琅琅回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转过脸微笑,那神情是从未在塔纳托斯自己脸上出现过的,可是显得理所当然,本应如此,竟毫不陌生。是沉睡已久的,被遗忘的,抖落积尘的。

 

“神王的更替,权柄的转移,宙斯坐在王座上,是众神之王,人与神的父亲。”

塔纳托斯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扯起这么远的事,但也只是沉默。

“权柄。”他轻声说,话语仿佛化为实质,每一个词就是它本身。“力量,智慧,夺取。”

“一切看起来都理所当然。爱憎和政治,利益的计算,欲望的火焰,推波助澜的预言。”他的眼中缓缓流过光芒,是那种流沙和流水般无机质的流动,星辰无声滑行的轨迹。

一个王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呢,除了确保自己手中的金枝不被夺走?

要知道众神臣服。也想知道,自己是不受威胁的,要知道自己与敌人的力量,优势和弱点。

在这世界之内的,谁能逃开那衡量与计算呢。

看起来尼克斯和她的后裔岂不是与盖亚一族同等存在,纵使隐藏和沉默,也并非能掩面以为虚么。况且对他们而言,你们如此未知,岂能使君王无端放弃忧虑。

“所以。”他轻轻在脸颊和耳边呢喃,动作仿佛极亲密。然而塔纳托斯仍然无法感觉到他的存在,无法触碰。一个内心对自己低语的幻影。

“科林斯所发生的就是一场试探。看如果你失踪了,你的家族会是什么反应呢。”

你觉得你的亲人会怎么想呢,塔纳托斯?他们会设法与宙斯相抗衡,相威胁,或屈服。以力量,以智慧周旋,勾心斗角。想着血泪的牺牲,不得不为,想要达成的目的,衡量要得到的和失去的,磨砺着心,博弈着家族的利益和个人的情感,纠葛无数么。你们是能成功地在权力的漩涡中站稳,或者失败,或者仍然做一个沉默而不具有威胁君王的属于遥远地下的家族?你觉得你们能自顾自地逃开,觉得这与你们无关,可以置身事外吗?

你会觉得,欲静而不能止么?

又或者,你竟如此天真无辜,从未考虑过这些事?因为你的母亲用宠溺的方式教养你,你是否想过这是为什么。充满智慧的尼克斯把她最爱的末子变成一个永远无知的骄纵小孩?

 

塔纳托斯察觉到那个形象想说的话与所想表达的奇怪地分裂,那是语言之下的另一层语言,并非暗示,没有蕴含的感情,而是另一些与之完全相反的事物。

你怎么想呢?

 

塔纳托斯只是看着那个形象。

如果说,你即是我。他慢慢说,他的思绪滑向更远、或者毋宁说更近的方向,而并没有正面回答那个形象的问题。内心深处,他也知道他所要回答的,并非那些疑问。那么,你究竟是哪部分的存在?怎样的我?

然而他知道他在说什么。

 

过去,未来,变动。你在学习,慢慢了解这个世界的经验。你觉得自己知道得越多,然而你实际上是遗忘得越多,你的本源,以及这个世界。你的双眼蒙尘,你的灵黯淡,此世的思想纠葛知识不断重重缠绕。

羽翼般的黑暗降临,轻柔蒙住他的双眼。

我将引领你前进,回到最初。你的疑惑,皆有答案。

 

 

无边无际的沉静深蓝,星尘犹如钻石和冰晶的碎片般,发着细小银光,缓缓旋转着。

他的眼睛映着星空,向它伸出手。

来自遥远虚空之处,深邃而不可闻的召唤。

 

他们叫他塔纳托斯,这个名字意为死亡。

而死亡是什么呢?在那时并没有神知道,或者,告知他。他们只是喊他的名字,逗弄他。一个幼嫩如苗芽的孩子。他们总是对他说很多话,在旁边,在不远处,与他玩,教给他很多东西,说他会长大,说他的未来。

然而内心极深之处,他既不想聆听,也不想学习,甚至欢笑也需要耗费情感。那时候与他最亲密的双生兄长无时不在身边。但是,他总有渴求,躲在心之黑暗隐秘地,对谁都无法开口,因那是推拒和割伤心的话。

渴求可以自己独自一人,而万物不再有。

那时,再没有什么可以来打扰他。

 

 

直到后来,有死者的诞生,时代与命运的开始。未来就那样走近眼前,曾经的一切迅疾远去,如虚空的风,不能停留脚步。死亡的面目才露出来。

神是不死与永恒的,唯有生命才有死亡。

塔纳托斯,于存在意义显现之前先诞生,命定之物。

 

死亡是人与神最明显的分界线,而死亡-塔纳托斯则负责收割人类灵魂。死亡的本体却是一个永恒的神灵,再没有比这更矛盾的矛盾了。

曾经有人对他说,你不是掌管死亡的神么,为什么你自己不先去死呢。

 

而这个时代,他独自在黑暗中时,再没有谁会来对他说,教授他。

 

他只是一个蒙眼而无知的孩子,命运丝线牵引的尽头,一个苍白无力的幽灵傀儡。

 

是么?

另个自己的声音低低地说。或者,你忘记了一些东西。一些被深埋的恐惧和黑暗。你的无知是因为你的遗忘。闭上你的双眼,关上记忆和力量。

你如今的姿态不是你应有的,你只是一直在茧中沉睡,封闭自我。

 

 

细小星光降落下来,形成一圈小小的银圈,宛如冠冕。他伸出手去。它们一触即散为细小的星雾。

 

你要小心。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分辨不出温度。然而背后的声音是很温柔的。

不要唤醒你的力量。那样对这世界太危险了,塔纳。

 

他猛然惊醒,宛如从噩梦中惊醒。一下抽回手,仿佛被火灼伤。

周围已经只剩下无垠黑暗。只有那个形象还在。不,那不是形象,而是难以形容的、没有固定形态、宛如火焰般的东西。它比一切黑暗更黑,因为它夺走一切。它又是苍白的,因为它绝对无力,在黑暗中如此醒目。透过那些,他仍然能清楚地看到那是自己。

 

刚才那个声音是谁,是什么时候的记忆,为什么未曾记起?

他的嘴唇低声说出它,那个称呼。

母亲。

 

 

他听到又一声轻笑。

你的母亲?

你凭何说,她是你的母亲呢。

塔纳托斯想说些什么,却预感到那形象将说的一切将破碎所有已有的印象。

所有无处不在的规则,潜移默化的概念,世界的构筑。

 

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你知道这些概念都是怎么来的么?

另个自己说。

 

血亲。他们共享一份血缘,彼此的相似。诞生的,是他们生命的延续,以及另一个自己。通过这脉络相互牵连。这就是地母盖亚的繁衍方式。她的后代均出自于她,也要归于她,因皆属于她。

在初始时,最早诞生的,名为爱。一切的发端,深植于灵魂的生命本能。

因为生命要保有自己的存在,不滑入叫自己灭亡的深渊,就必要使自己延续下去。它若要衰朽失去,就必要想出使它绵延的方法。

 

延续下去,我的生命我的呼吸我的血肉我的存在,我的思念我的牵挂我的心之所向我的灵魂我的爱,在这个宇宙中长存下去。

 

而你知道延续方法是什么吗?它的锁链名为爱。因为它,生命才会去关心除自己之外的生命,尤其将成为自己的生命。所以母体必爱幼体胜过自身,为它们牺牲,又将所关心的一切从自身挪移到它们身上。而以此为基准,生命将自爱转变为他爱,去追寻自己之外的生命。

以及……不爱的冷漠,因为爱非必然。

这就是盖亚与它的后代,生命的故事与秘密。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你所眼见的,爱与憎,伤害与守护,夺取的欲望和绝弃。

这流变的瞬息万象。

 

而你的家族呢?

你竟毫无感觉地将你们与盖亚和她的后代等同,伸手把你们的名放在一起搅混,全是一样的沙砾。

 

你们有统御治理、要求献祭和看护的疆域么;有高悬放光、永远激动起欲望的权杖么;会相互为守住自己所有的和夺取别人的而流血和喝他者的血么;你们之间,难道有最高的君王和臣服被统治的;以及因这些而诞生的爱憎,又进一步加强。

 

你所曾以为的一切,全世界,全时间空间,所有万象。

不过皆在大地之上。

你所见的,只是生发于它的幻象,倒映在你心镜中的虚影,蒙住你真实之焰。你了解和相信,为其迷惑,却没有回头看你自己。斑斓光影并不属于你,却以为身在其中。

 

塔纳托斯转过脸去。

又或者,你知晓这些不过是假面,你触得到它们的实质。是的,即使如此,你也不可能完全遗忘,永远不可能。

 

一点真相。

厄瑞波斯不过是尼克斯投射在大地上,使自己与之相连的影子;赫墨拉则是埃忒尔投射在大地上的光明之影。难道你察觉不到它的实质和含义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真相的一角。从那件事中,只是你掩面不愿观。

什么事。

当你发现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是同一个人的时候。

 

因这世界的智慧,在神看是愚拙。叫有智慧的人中自己的诡计。——哥林多前书3-19

 

 

那个形象微微一笑。

是的,你早就发现了。然而你没有,或者说是不想去细想为什么,这代表着什么。

 

普罗米修斯,厄庇米修斯。先知的,后觉的。

为宙斯离开克洛诺斯的是他,在尘埃落定之后与宙斯争锋的也是他。

为人类他与宙斯立约,又接过那礼物。创造的是他,借别人的手毁灭的也是他。

要在宙斯面前显露聪明的是他,又以愚昧面目出现的也是他。

 

而你以为他在做什么呢?

 

塔纳托斯的思绪突然飘回到了那个午后。

被打开的腹腔血肉模糊,正在慢慢愈合。高崖的风刀一样烈,刮走每一丝气味。灼热阳光,无有生物敢停留于此。

两个名字的影子终于叠在一处。他看着那既是先知的又是后知的所遭受的。第一次想,这是一种痛苦,永恒的刑罚。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那个受难者说。“而你现在还无法理解,但终究你会知道的。”

“你在使自己受苦。”塔纳托斯说。

“当然,我被智慧的烈焰所灼伤。我得到了逾越和禁忌的知识,就要为此遭受痛苦。”他的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在竭力忍受,又像是想要发自肺腑地大笑。塔纳托斯皱了下眉,无法理解普罗米修斯在说些什么,或者根本没听塔纳托斯在说什么,也许只是神志不清时的胡言乱语。在那时,他突然有一个想法,一个可怕的设想。不知不觉中他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剑。

像是看到他的动作,普罗米修斯,或者说厄庇米修斯,轻轻摇了摇头。

“不,塔纳。”他说,像家人那样呼唤死神的名。“不要这样做。我有自己的计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会得到我想要的。”

他的声音变得极低而轻,像是不堪重负,又像是不想为人所听闻。

“我有一个秘密,塔纳托斯……”

 

他有一个缄口不言的秘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秘密可算得上秘密,或者说,所有的秘密的谜底,归一也不过是为此。

他欲拒还迎,为说出口而诞生的秘密。宙斯和忒提斯生下的儿子会推翻他。他将用这个永远不能实现的预言再次拨动那些神。这时你就知道,他的力量何在。

他永远埋藏,也无人关心的秘密。他所爱的唯一是克洛诺斯。

 

梳理世界命运之线的秘密并不重要。他寄放自己心和灵魂的那个神,隐秘的心事,以及由此而所做的一切也并不重要。其他的,更只是风挟裹而去的尘埃。

我知道你有众多疑问和迷惑。塔纳托斯。可是那些问题其实归根结底只是一个问题。你被迷得眼花缭乱,无法找到唯一的那把钥匙。

 

普罗米修斯做下这一切是为什么。

他和宙斯并非争夺斗智。他们看见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动机、过程、目的也面目全非。

诸神权柄握于手中,随心所欲,世界的故事按照他们的欲望前进,或此或彼,决定于他们的一念。你可眼见自己所塑造的,所要得到的,所要保护的,所要摧毁的。都凭你的心意。

可是宇宙有它自己的意志和秩序。命运只按它自己的轨迹前进。

 

哪怕你任意而行,以为凭借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做出种种选择。但是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不过是使你离注定的轨迹更近一步。无论是这样或者那样,以如此或者另一种方式,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写好的剧本会上演。

这就是必然女神阿南刻所主宰的命运。不可违背、不可反抗、不可打破。

听起来如此绝望,如此坚硬冰冷,如此不可置信,如此不可能,不过是一个等待被打败的怪物。

如果你看到这一切的实质,如果你看得到。塔纳托斯,就知道,它们本该如此,且非世间智慧所可左右。如果你能看清这个宇宙的真理。

那时候,你的所有迷惑,皆有答案。

 

为什么你知道这些?而你到底是什么?

你看,这个问题多么典型。

 

这个宇宙的知识,没有被隐藏、没有被毁灭和诞生。它一直存在在那里。为什么我不能知道?无知是出于被蒙蔽,以及限于自身的条件的无能和缺乏。所谓未知来自认识的缺乏,而并非不存在。这个宇宙的存在,必须通过媒介和反馈才能对知识有所了解和获取。而我,从一开始出现,就自然全知,因为我不属于它,而没有任何受限,被束缚与蒙蔽,以及所谓缺乏了解的手段与能力。

而全知的智慧……呵。

尼克斯、阿德拉斯特亚、阿南刻、赫玛门尼、黑色索菲亚,千万面具与名字。你所见的,不过是那广袤无边黑暗一个虚幻纤细的化身。

 

 

至于我,或者说你。

将有人说,存在被不动地局限于无始无终的巨大锁链之内。而真正的诞生和毁灭已经被驱逐至极遥远之处。

实质上,它们仍在,就在最可见之处。

只是你丢失了记忆遗忘了自己,为时间和世界的长河挟裹前进。你遗忘了自己,然而那是不被消灭的,终将回忆起来的遗忘。现在你以我为陌生,因你在时间之中未曾见过我。然而当你想起来的时候,你将发现自己在时间之外,我是永恒的你。那时,你将再次想起本应如此的一切。

 

让我来告诉你,命运怎么想现在发生的一切。

一颗种子,它要发芽抽枝,开花结果,凋零。在它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在它尚沉睡的时候,在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它的万事万物,早已注定。

除非没有水滋润它,没有光照耀它,没有土壤抚养它。有风把它刮折,有火把它烤干,在旱季里枯死,有斧头砍伐它。使一切在有条不紊时被毁灭。

现在的事必然要发生。死亡要知道自己的名字和故乡,此在的最本己的可能性。

从昏暗的蒙昧之梦中醒来。

 

刚才我与你说。在科林斯发生的,是世俗的神王兴起的念头,来试探你们。

随即我谈到你们自己。

你岂不是也未有疑惑,无意识中默认,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只关于你们,关乎你,而非他们的计划。要你迷失在科林斯,这是他们所想要的。自那瞬间起,故事才开始,达成的是她的意志。

你岂不是在潜意识中早已知晓么。

 

 ‘不要试探神’,你以为宙斯的念头是凭空而来的么;西西弗斯,Si是强调,Syphus即Sophia,Sisyphus,极有智慧者,你以为这个名字暗示着什么;美狄亚是无故来到厄费拉,这未来的科林斯,选择了西西弗斯。星辰女神墨洛珀岂是白白地在科林斯为王后,为西西弗斯将这一切事做成的么。众多互不相干的心思和想法的汇聚一线。

星辰的轨迹昭示命运。

神要在愚昧中显智慧。

 

命运假借他们的手塑造将故事成型,犹如蛛网的主宰。

 

要让这一切成为一台戏,给她观看。

 

不仅仅止于此,不仅仅止于此。

抛开所有蔓延的思绪。思虑太多将使你走上分叉的小路,迷失在纵横交错的迷宫中,最后只得到一个细小而无关紧要的碎片。仅仅想着这个真相本身。塔纳托斯。

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是同一个人。

重重漩涡和迷雾的中心,风暴之眼。

关于命运,这个世界的所有真相。

 

睁开你灵的双眼罢,塔纳托斯。

这样,你就能看清所有表象之下的实质。世界的轨迹如何运转,神如何生成和其本质,万物的存在如何被构造,看清所有的律法与道路。万千理智与情感的纠葛封印层层揭开,而它们的本质如此简单,空洞无味。所有的故事都在重复,日光之下从无新事。

所谓的命运(必然性)。

那些东西构成了这个世界本身。命运所主宰的、被主宰的,都是同一样东西。

而世界不能否定自己。

 

欲要反抗命运,必先毁灭自己。只要你还在这个世界之中,就受到它的约束。

唯有你做得到,塔纳托斯,因为你本不属于它。

真正的毁灭仍在无始无终的存在中游荡沉睡。

 

求你,回来。离弃这里。

我这么说,不是因为这个世界黑暗和痛苦;不是因为要摆脱命运的约束;不是要使自己成为更高的存在;这里不是我的世界,它所要的欲望,追逐的浪流,离弃的痛苦,与我了无意义。

力量与权柄算什么呢。若说强大胜过弱小。我却是没有多与少之别的分割,又不教自己的意志受制于人。智慧又能得什么呢,为自己谋求何物。我即是我,即不缺乏,就不追求万物。我不保有不丢失,不敬畏不卑微,无爱憎与喜乐。这些,我实在不是怕它们割伤自身,又或者是太过甜蜜强大,因畏惧或追求而对它们远离和趋近。

我却要回到我的地方了。

 

羽毛般轻盈的话语飘零,一线星光滴入黑暗,化为波纹荡漾,细细的浪,空间有一瞬静止。霎时虚无幽暗徐徐褪去,犹如蒙眼的黑布被移开,四周无垠铁蓝,繁星闪耀,苍穹伟大的宁静。

 

他往四周看去,那是久远之前的熟悉景象。那时尼克斯把他搂抱在怀,在夜的战车上,他望着布满繁星的苍穹与大地,无数同样年幼的星之子在战车后面追逐玩耍,璀璨的星群。她们舞蹈与歌唱,歌声宛如缓缓旋转的水晶球。

 

而此时,四顾,夜蓝天幕中只有星火绚烂,无有一物。

不。

 

当他再转过头时,看见一个青年立在星群之间。深蓝得近乎黑的长发,衣服也是与夜幕相似、近乎融为一体的暗蓝。侧影显出他的轮廓身姿,看起来无比宁静,仿佛正在长久凝视着什么。

 

疑惑中,他朝那个青年走过去。

 

察觉到有人的到来,那青年回过头,一张俊秀而陌生的脸庞朝他微笑。

 

“你好,塔纳托斯。”

“你是谁?”

 

塔纳托斯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或者神。即使某些神并不在乎具象的容颜,他们也有属于灵魂的东西,足够让他认出。

 

然而,这位闪烁着深邃浩渺小宇宙,力量如此强大又如此陌生的神,是谁?

 

青年却不作回答,只是回望那片大地,轻声说。

“我已等待很久很久。”

 

他却知道塔纳托斯的名。

这使塔纳托斯有种再明显不过的感觉:命运的手在背后轻轻推着他前行,而所有的道路都已预备齐整。

却要通向何处?

 

一直在身边的那个形象消失了,没有声影。

 

塔纳托斯顺着青年的目光望去,苍穹广大,脚下遥远之处则是幽暗的大地。

 

“我曾经非常非常爱她,胜过任何,包括我自己。”青年轻声说。

“可是爱是没有永恒的。”

 

背叛么。塔纳托斯的脑海里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这个。而爱的无常和永恒,都是那么虚幻而不可证实,他便没有说什么。

 

像是猜到塔纳托斯的想法,青年继续说。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她的背叛,也许是,或者不是。我已无意关心对错,只是到如今,我在想,这是必然么。”

 

必然。

塔纳托斯第无数次听到这个词,而它们都齐声说,这是不可更改、不可避免、也注定的。

 

“我曾经非常爱她。这是我唯一的执着,也最终使我所得的都毁灭,并使我远离我的所爱。”青年说,声音变得平静,无澜的古井。“很快,她有了孩子,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生了。”

“他们有她和我的血脉,我们的延续和衍生。可是,我对他们毫无喜爱。他们有我与她的血统又如何呢,他们终究既不是我,又不是她,而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而我不能爱除她之外的任何。”

 

生命的延续,血肉呼吸与灵魂,家庭,父母与兄弟姐妹。塔纳托斯想起那个形象所说的话。

 

“然而她爱他们,并逐渐爱他们胜过自己,同样也包括我。她逐渐忽视我,而把身心放在他们身上。我希望回到从前,她则转移爱到他们身上。痛苦和怨恨就诞生了。爱是多么本能,又因此而残酷无情的东西。我想厄洛斯一直在不知餍足地嘲笑我。”

“最终,爱从从前的欢愉美丽转变成一种强烈而可怕的毒药。因为我对她的爱,她指令那些孩子来杀我。这样,一切便都终结。”

 

塔纳托斯一直平静地听着,这时,某种思绪霎时闪过脑海,他知道面前的青年是谁了。

“乌兰诺斯。”

他说。

 

繁星满天的苍穹向他微笑。

“塔纳托斯,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最终这种爱必然会转移到既不是那个人也不是对方的另一些其他的存在上么?为了所谓的未来与延续?”

爱是无常和流变,以及新生。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塔纳托斯不作回答,只是问自己的问题,看着脚下缓缓旋转飘动的星尘,被包裹在一片幽暗中的大地。

“那是大地盖亚。所有的、包括一切以冰雪覆盖的奥林波斯山峰为家的神灵永远牢靠的根基。”乌兰诺斯轻松地说出那个名字。“而这里,就是天穹的极限。”

“下限止于大地,大部分生命包括神灵都在地表活动,高空是飞鸟与神灵的世界,其实他们又大多数在奥林帕斯山。这里,则是上限的止步,飞鸟不能触及,神灵也无法到达这里。”

“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万物之卵。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想象一下,塔纳托斯。这个世界孤零零地悬着。卡俄斯的缝隙深藏在塔尔塔罗斯之中。而外面,是无边的异界与混沌。”

我却要回到我的世界了。

那个声音轻轻在他心中回荡。

 

“而我,在这里守护着他们已经很久很久。”乌兰诺斯轻声说,语调轻柔,却似乎并没有温暖的意思。“遵从她的意愿,以及爱。但是这并非永恒,而我等待你来的这一刻已然很久。终究,你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塔纳托斯问。

“因为爱是一种残酷的事物。”乌兰诺斯说,“能无休止而不求回报地付出,除非那爱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独属于自己。一旦变成与他者的互动,就会有所求。”

有所求,求不得,患得患失。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世间千万色相。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塔纳托斯想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然而他只是沉默。

 

“到现在,你还爱着她么。”塔纳托斯问,忽而他的脑海中划过一线遥远的记忆,一个自彼世而来的声音轻轻作响,仿佛相似的话曾经发生过。

那又是谁?

 

“我说过,我曾经爱着她。”苍穹淡淡地说。“爱得不到回报,就会消磨殆尽。现在,我既无自爱,亦无他爱。”

这样,我便什么都没有,也一无所求了。

 

 

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哥林多前书13-10

 

 

乌兰诺斯仰起脸,望着那无数繁星,星光幽幽地在他暗蓝发间闪烁光泽。有刹那,塔纳托斯觉得自己看到一个孤独的影像,无垠沉默包裹他,那是永恒的失爱的孤独,死去的苍白幽魂。

 

“命运还在进行,而星体正在轨道上运行,移变它的位置。这一切,都有个早已安置好的蓝本。”乌兰诺斯望着那片璀璨星辰说,“如果这片天幕移开,你就能看见真正的宇宙。”

“而这些,”他的指尖流过微小星光,深蓝天穹上的星图正在缓缓变化移位,神话正在进行,种种事迹的纪念镌刻其上,变成星座。“星光自光年之外而来,一切早已预定。如果你能看见那片星空,你就知道。而在这里,在这片天幕上,它们还只是一颗颗地增添上去,为着那些正在发生的事,按着预定的方位。”

当天穹的所有繁星正确就位,与外宇宙真正的星空重合之时,代表着什么?

 

塔纳托斯并未把那个答案说出口。

 

“来。”乌兰诺斯向塔纳托斯伸出手。“借我你的力量。”

塔纳托斯把手伸给他,可是并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做,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就在他还有些疑问时,他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

星空开始旋转、扭曲,空间似乎不再那么确定而理所当然,他看见它们正在飘零,变得像纸一样薄,如水波般动荡。此时,他才强烈感觉到,这片似乎无比深邃、通向无限的遥不可及之所的天空,是一个实体,一片画上风景。

灵魂深处,呼啸的旋转暴风撕扯着他的理智,无形锁链层层断裂。背后黑暗羽翼支张,秩序逐渐崩坏扭曲。

近在咫尺。

他听到一阵愉悦的簌簌轻笑声,发自心之深处。

打开的世界门扉,即将涌来的,是什么?

 

无边的混乱中,乌兰诺斯拥抱他,那片深蓝消隐在无垠虚无中。

面前的身影逐渐淡去,犹如被大风吹散的雾,最后一句微渺的叹息回荡在塔纳托斯耳边。

“爱是很伤人的。”

 

如今,我要躺卧于遗忘中。

自你所得的,皆还于你。

我的爱与恨,存在的意义,就以命运之名终止罢。

一切都不再有了。

 

他睁开双眼。

就看见世界孤悬在广袤无边的宇宙之中,覆盖整个大地之上的天幕正在撤去,展露出神域埃忒尔的辉煌之光。此时,仅有它环绕在大地上围,将混沌阻拦在外。

世界看起来如此渺小,而孤独。

 

 

光芒和形体犹如微渺烛光,闪动几下,就渐渐湮灭在无垠黑暗中。

 

这个世界和宇宙如此陌生,万物为一。停留那么久,我却突然发现,我并不认识,也不属于它。而是无法与之共鸣和融入的异类,没有什么能激动我、亲近我。我不渴求,而将独自存在于幽暗无物之处,自我世界,而有难言喜悦。

我自外而来,此处并非我的故乡。记忆所不及的我心幽深之处,尚存微风梦呓般的低喃细语。追随我的心之所向,回到我的存在中去,我的无有之地。

这个世界的意义不是我的意义,它所拥有的不是我的拥有,它的知识不是我的知识。我应当知晓的,是与这个宇宙毫无关联的、且以任何方法都无法触及到的智慧,因为完全异类、毫无由彼到此的牵连、不相干、全属其他体系。

而那是什么,我又该如何归去。

 

他伸手触那黑暗,无穷层天的屏障。他的思维迅疾如光,飘忽胜梦,时间乃是静止物,过去未来同时呈现,永恒与瞬间等同。

 

某种思绪划过他的脑海,若有所察,微开的门扉。当他想进一步走上前时——

塔纳托斯?

他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说,从那么遥远的地方传来,轻轻拉扯着他的衣角,诱惑着他。

回过头去。

 

 

幽深之处泛起银色水泡,流动的冰凉液体。仿佛才从极深的深渊处回来,实体立刻包裹他。那种怪异的、突然间发现一切都陌生、一切倚仗都空无的感觉消失了,蜿蜒退回深远缝隙。

他伸出手,触到冰凉坚硬的岩石,从泉水中水淋淋地站起来,长发紧贴皮肤滴下水。岩洞中的勒忒泉水潭,水波在水面、在岩面上掠着微微的光。

一只温柔的手覆上他抓住水潭边缘的手,另一只手又拉住他另一边,使他不由自主地被拉上来。接着就是某种柔软织物覆着脸揉搓,其次是头发。

他睁开眼,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面前。

“修普诺斯?”他轻轻地说。

 

记忆有一刹那的惊诧和断层,又立刻回到原点。他们还在塔尔塔罗斯,年幼的,刚有自己的独立领域。

修普诺斯微皱起眉,停下正在动作的手,用手指轻轻抚着他脸颊。

“刚才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塔纳托斯不明白他的话。

“不要那样看着我。”修普诺斯轻声说,带着微微的悲哀意味。“好像你绝不认识我,而我只是一个陌生者。”

我们的一切紧密联系,血亲与双子,爱和共享的灵魂与记忆,都瞬时无有。只是捕风的虚幻。

有朦胧的景象一闪而过,不是记忆,而是比记忆更深的模糊之影。

“我没有。”他虚弱地说,语气连自己也不能确定。

修普诺斯看着发呆的他,展颜一笑,继续手上的动作。

“好了别想了,穿好衣服回去吧。”

 

他们并肩往前走,那些连记忆都不是的微妙触感和异样,被留在身后的黑暗中。

触目所及,有温柔的手和声音,笑容。乐园里的宠儿,纯然无罪恶与苦恼。

闭上感官,不要去想,不要去触及尽头那扇门。

 

 

刚躺下,他就做梦了。

或者说,那根本不是虚幻的、未曾发生的梦。

而是被遗忘的记忆。

 

梦里是在阳光洒落的大地上,四顾皆是繁花原野,参天巨树里有清凉阴影,风自遥远之处拂来。有个少年靠在大树边,而他则躺在旁边的草地上,有白皙的手轻轻抚弄着他的头发。少年有着阳光照耀在麦穗和草木上折射的那种淡金色头发,眼睛是万里无云的晴空水碧。

“塔纳托斯。”他听到那个少年轻轻说。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面前的少年笑得很温柔,很无忧,然而是那种除去一切之后的虚幻。

“我看到瑞亚了。”少年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笑意,却是平静无澜的死水。

“她对我说。她不再认识现在的我,因我已面目全非。我越来越像那被憎恨的父亲。所以她宁可带着子女们杀了我。”

“之前我是看着她离开的。她以为自己走很隐蔽,静悄悄的。我只是注视着她,看一切发生。”

“我看着倾诉的她缄口不言,什么都不想对他们说。”

“她们都说,我与父亲如此相像。”少年只是平稳地叙述着,冻结了所有情感。“大错特错。我从来就不与父亲相似,她们竟没有任何一个看出真正的真相。”

“我并没有那么爱瑞亚。就像父亲爱母亲那样。”少年说。“母亲之所以恨父亲,不惜叫我们反叛她。因为她爱我们,而父亲无法容忍她爱的分割和转移,故而憎恨我们。”

“而我,”少年轻轻说。“我并未爱瑞亚而奉她为我的一切,也不在意我的儿女。若真要说的话,也许实际上,我谁都不爱。你看,故事并不是在重演,核心、冲突、动机已经完全不一样。而我很清楚现在发生的是为什么,宙斯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看到了一切,已发生的和将发生的。‘他们以血洗血,如同在泥淖中的人以泥浆洗净自己’。也知道诅咒的权杖将如何在他们手中放光。我站在故事的开头,并不妨碍我把它翻到结尾,因我已知晓时间和命运的秘密。我就知道现在所发生的一切的意义和真理。”

“我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

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如果说到最后,我的希望是什么。那就是无人与我站立一处。因接近我的必受大痛苦。我能看见门,他们却还会要留在此处。我不可回应与回报他者的爱,但至少我不愿它变成永劫的毒液,爱终究应该是至高天的甘醴。”

“而我知道,为我所想要的,我要做什么。”

少年的手移过来,轻柔地遮盖死神的双眼。

“见我所见,塔纳托斯。”

你就会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

也就知道,你能做什么。

 

然后。

他看见天穹打开了。

那是难以形容的观感。他知道那是天穹(OURANOS),然而现在才突然发现,那确实只是大地上矗立遮掩着的屋顶。某种坚硬、沉重,似乎透明如坚冰,实际上如镜面般的东西。看起来通往无限高深遥远,却只是世界投射在上面映出的淡淡光芒和影像。

世界不过是一间封闭的小屋。而此时,天开了。

 

在那之后,他看到了光,纯洁天然的光。

清灵的金色烈焰,无边无际地蔓延燃烧。世界显露辉煌精美,黑暗犹如暗潮徐徐退去。纯粹的光明,灵魂之火。仿佛每一束光碰撞间都有洁净清澈如水晶的声响。万物流光溢彩,永远宁静的真实之美。

埃忒尔,埃忒尔。世界灵魂,神圣之源。

我厌倦这一切,要抛弃这被束缚的、难以言喻的、蒙上无数黑纱的躯体世界与监狱。回归我所曾来的。

 

黑暗藏在他背后的影子中。塔纳托斯回过头去,那是深渊的裂缝(CHAOS)。透过它,他看到此世界是幽黯洞穴中扭曲盘旋、不断晃动的投影。潮湿深渊中升起无限无定之气。存在如何透过因由的容器成型,成为可知之物。灵魂的感知,精神寄存于肉体,变水湿润而死,因火干燥向上,永恒的属灵属无形,将散的属魂属物质。爱将生命从物质中唤醒,死亡如何将聚拢的解开。光明之环中所交错的黑暗。流溢的光质如何四散,在黑暗幻化的物质宇宙中迷茫游弋,徘徊在异乡。光明如何使黑暗放光,黑暗使光明笼罩黑纱,世界如何在其间生成。最初的意志如何召唤出众灵,又以必然如何主宰万物。尽头和起源如何衔接,有限缺陷和无限完满的本质。

整个宇宙(COSMOS)的秘密向他打开,而真理原是爱隐藏自己的。

 

智慧的尼克斯是把她最喜爱的末子养成一无所知的小孩么。

你们的家族,要如何在权势的风暴中立足呢。

 

他忽然笑了,知道自己当初想要说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在另一个维度。

我们所见的世界,与所曾以为正常的,何其光怪陆离。

 

是你将此在带到明处。将黑暗投在光明中。

然后,这个世界……

 

他伸出手,拿到了那把钥匙。虚幻万象与记忆,倏忽而逝。那个少年的身影穿过他,穿过因之打开的万物门扉,消失在光中。

 

树影婆娑,温柔金色光芒满溢山谷,凝滞的宁静。大地、这个世界无法被打扰的思维深处,幻梦境。

他往前走去,周围是华冠巨树,郁郁兴盛的草木,有斑驳的光影落在地上,被遗忘的神殿废墟显露出半片花纹的石板、不知名的文字,破碎地被强力生长的树根缠绕撑裂。树木纠葛缠绕,扭曲成怪诞形体,有青葱和枯死。空气是静止的,走过去仿佛能触到凝冻住的微风,柔软细微的、沉睡中的触感。

山谷尽头有高崖,无数藤蔓攀附着,那扇小小的青铜门扉矗立其间。

他朝它伸出手推开。

他走入其中,怀抱着某种异样的、完全的喜悦。

 

极深极深的暗蓝,星辰湮灭的残骸,银色尘埃倾泻。

永眠的终降之所,回归之地。

不是黑夜温柔厚重的暗,夜晚乃是黑暗之光。

而是一切都不存在的虚无。

没有秩序,没有混乱。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呜的锣,响的钹一般。——哥林多前书13-3

 

 

门开了。

那是无止尽的幽暗深渊,在世界之外。

时间霎时静止,因为秩序被打乱了。

 

厄洛斯舒展羽翼,犹如一束一闪而逝的金色光线,瞬间消失在空中。

他穿过时间的结界,空间的阻隔,往世界的缝隙而去。

他落到最深最深的黑暗中,舒展自己的煌煌羽翼,宛如他第一次出现之时。

在鸟儿间流传的神话,是这么说的:

 

一开头只有混沌、夜、黑暗和深广的塔尔塔罗斯;
还没有大地、空气和天;在黑暗的
怀抱里,夜首先生出了风卵;
经过一些时间渴望的爱产生了,
他背上有金翅膀,像旋风一般;
在深广的塔尔塔罗斯里他与黑暗的混沌交合,
生出了我们,首先把我们带进光明;
在爱使一切交合之前并没有神的族类;
万物交合才产生天、地、大洋
和不死的众神族类

 

 

在爱之前没有众神,没有天地与海洋。

在最初之时,这个宇宙的状态,乃是无知的无明,虚无的荒野,死的地界。不,那时候

并无生命,也就不能说,那是死。一切都尚未开始,或者已结束,乃是永恒的寂灭。时间即未曾出现,就无有过去与未来,开始即结束,宇宙的流转乃是咬尾环蛇。

    ——在一切神灵中,她(女神)最先创造了爱神。——

 

你是谁?

无垠黑暗中,有苍老声音问他,有垂暮眼睛看他。那是宇宙脱去的死皮,剥落风蚀腐朽的、已被抛在身后的时间空间,死去宇宙的回响。

 

他在这地界中往前,无数昏暗粘稠地沾染他,拖住他,掩盖他的光芒。那黑暗却不能损害他丝毫,不能消磨吞噬使他黯淡无光。他现出原身,光耀灼灼如火焰,他的声音如狮子如公牛如牧羊如无数人声呐喊,形体千变万化无以定型。他舒展羽翼,散发光芒宛如利剑,灼痛和唤醒这永久的死寂。

我被称为普罗多格诺斯,因为我最先出现;他们又称我为法涅斯,因为我光华四射;我亦被唤作厄利刻帕奥,因我乃带来生命的春日之主;我是一切的起始,宇宙间流动的不老精灵,拥三位一体的冠冕,万物运行轨道的追火者,握世界之匙。

 

他的金芒辉煌,猛然扬开铺展如羽翼,黑暗为之退却消隐,直到四周全然璀璨辉彩,才逐渐变成一种更柔和些的朦胧之光。

最后。

我的名为爱(EROS)。

 

 

他收敛光芒和形体,又变成那个轻快的青年,赤足行走在这光明世界中。

 

他想着那些事,那些最初和最后的事。创造世界和毁灭的故事。

在最初爱没有出现时,死亡与睡眠并无区别。死亡是寂灭,睡眠是终将重生与延续。而在生都未曾出现的最早,宇宙即是无识的死地,而它又将被创造诞生,故而一切只是蛰伏。

在这昏聩未明之时,要如何去寻找有灵有智慧,能与之交谈言语的死?

厄洛斯笑起来。

那就去捕捉它的梦罢。

 

他就抛洒手中的梦网,命运丝线的牢固与不可改变,遗忘之泉的回到起源,梦兽牙齿与羽毛,召唤通往彼界之门。

束缚的言灵。

说出那个名。

 

 

他的脚踏在地上,无垠纯白的虚无光芒中,有草地浮现,刚长出的草叶闪动细碎鲜嫩的光芒,有泉水淌过脚面,四周勃勃生机。风流动起来,带着长满香草的花园那种浓郁香气。

深林里的泉水旁,他找到了那个永恒少年的形象。那时,正凝视着深深的水潭,银色水泡摇摇摆摆地浮上来。

“塔纳托斯。”厄洛斯说,坐在一旁。

“天外之所。因由的容器,形式的场所,从属于物质的发源,创始者的所在。”塔纳托斯说,平板地叙述着。“无色、无相、无涉,科学智慧正义三联体的统一。”

“嗯。”厄洛斯应答着,伸出手轻轻触着他的脸颊,抚过垂落的头发。他并没有避开,任由对方动作,目光也并不转过去。

“为什么带我来这。”

“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塔纳托斯并没有答话,只是伸出手,触到泉水上,玻璃般清澈平滑的水面荡漾一下,又随即归于平静。

“厄洛斯。厄洛斯。”他轻轻说,“当我还在她身边的时候,一直觉得你是难以捉摸的。”

“而现在你知道了。”厄洛斯说。

 

“我能看见灵的光,还有生命的光,但不是爱的光。”塔纳托斯说。“你将我带到这里,想要的是什么呢?”

“她当然知道你是什么。”厄洛斯望向前方,有些答非所问。这里是绝对真实,铸造现实的模板,一切样本。“但千真万确,你是被她以世间之爱所爱的唯一一个。”

“而这并非你真正想说的。”

“而爱之真实就如同世界之真实。”厄洛斯转过头,望向塔纳托斯。“并不是我想要什么,我的意志不能加于你,塔纳。这只关乎你自己。”

塔纳托斯望向他,银色瞳孔映出的不是人形,而是一团捉摸不定的金色光焰。

“你知道我是什么。”他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厄洛斯叹了口气。

“你是永有的。然而,你就没有想起来,在时间伊始时,你是为什么所迷惑,成为曾在的你么?”

那时大地刚从黑暗渊面之水中成形,那时荣光还未进入物质躯体之中,那时众灵尚在游荡徘徊。

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厄洛斯俯下身,把手放到泉水中。清澈的流水中,浸入的手一下显得无比苍白。

遗忘之泉,遗忘之泉。灵魂之死化为水。

他掬起一捧水。

冰凉纯净的水慢慢从他指缝间滴下,落到塔纳托斯的银发上,又随即渗入,打湿长发和脸颊,一路蜿蜒下来。

 

有虚幻的手轻轻捂住他的双眼,温暖的,温柔的。四周仿佛有风,淡淡的熟悉花香弥散。昏沉的,安宁的。

叫我的名字,记住我。

 

你曾在遗忘之泉中脱去你的外衣,并使清醒的灵沉睡,以得到别的和新的知识,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待水落尽了。厄洛斯随手用旁边玫瑰丛的刺划开指尖,有血珠沁出来。

他伸手用它抚过死亡的双唇,为他添上血气和颜色。

就像他曾以血唤醒大地,点燃她的灯。

 

“我给予你爱,来带你看这个世界。”厄洛斯抚过死亡苍白的嘴唇,往那里吹入气息且低语。

他的口甜如蜜,手中滴下没药和乳香,他的脚边生长桃金娘。

予我你的名,因为你我从起源来到末日。予我你的名,我将引领你在世界中存在,将一化为万物。

 

在黑暗之中,在那段时间之中,曾经的形态和记忆。

你已经忘记了,对吗?那些你曾经拥有过的,看到过的俗世?

水光粼粼,无数被遗忘的知识和记忆,微风里有耳语。

那是谁。

 

塔纳托斯看着闪烁银光的水面,看到的是爱的形体。

他忽然笑了。

多么像最初的时候。

那时候,他对那个怀抱鲜红罂粟花的身影说,你不是修普诺斯。

那个形象说,那么,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我没有忘记。死亡说。

 

尽末了所毁灭的仇敌,就是死。——哥林多前书15-26

 

希伦躺在甲板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夜空。

夜晚,海上的风寒冷猛烈。雾气在她的发上凝结,她的皮肤极其苍白,在夜色里显现,潮湿如被暴雨冲刷。她的神色极其茫然,脸庞却显得宁静。

她只是躺在那里,冰冷潮气和水雾弥漫,死的气息。

 

“那些星辰。”她低声说,声音飘渺几如微风。“我看见它们灼灼闪烁,都是冰冷的死光。”

她抬起手向无限虚空伸去。

“我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她轻声说。“我就忽然明了。”

“在那之前,我在这世界上睁着双眼。我却实在是一无所知,也看不清它。我不知道一切的原委,不知道因果,这世界真正的模样。它的黑暗和真理。如同在昏沉的睡梦中,而此时我已醒来。万事万物都在我眼中变化成另一种模样,它们的联系和荒谬。”

“从前困扰我的,使我忧伤的,现在看来是何其无必要而可笑。”

“曾以为坚固不可改变的,好像沙堆塑的城堡。”

“我看到整个大地,它的光和承托的黑暗。”

“现在,我看见屋顶开了。有人打开了它,就像打破一个鸡蛋。世界将无限扩展,其他的(The other gods)也要进来。”

“而诸神(Theoi)。”她说,大风猛烈地刮过,船帆猎猎作响。白雾四周弥漫,也握住她的手,抚摸她的脸颊。“现在我既知道你们是什么,也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了。”

“我穿着这具躯体,在这大地上游荡。我穿过痛苦和灾难,在羸弱和无力中,我失去了生命的火,然而我看到了我的荣光,它为我擦亮双眼和照亮世界。在那瞬间,我不再是懵懂无知的物质和气息,我成为了我自己。那样我就知道人的本质,也知道神的。那时,我看到的真正的世界就不再是你们的言语(LOGOS)构造的世界了。”

她以内心注视着这一切。

船正在向故事的尽头驶去。

 

透明泉水潺潺流淌,闪耀光彩,流到不远处就静下来,变成空虚若无物的水晶镜面,水底淌着光之风的波纹。阳光照着金色莲花,花瓣上有水珠滚动,朦胧光芒中极其细小又闪动的纯净。

他只是注视着,时间好像凝滞了,可以一直这样到永恒。

伸出手,一触,水面的倒影碎裂。粼粼金光,在他的黄金眼眸中波动,看起来竟是幽暗。

修普诺斯,你在看着的是谁的影像呢。在那无垠的、遗忘一切的天堂梦幻之中?

在这记忆摩涅莫绪涅之泉中,不是连你自己的影子也无法倒映出来么。

幽然嗓音在耳边虚幻地低语,向着哪一个形象?

 

塔纳托斯。

如同在静止的水面投下石子,荡起无止尽的涟漪。

那个名字回荡在心中,徘徊不去,是被唤起的言灵。

 

你沉睡已如此之久。

清醒世界所见的是死亡,沉眠中的世界是属你的。

你的脚步发昏,思想在极深的梦和意识之外,远离这世界,也不再想它。

然而始终有一线细丝,系在迷宫一点上,安置着。

迷宫是属你的,然而它却不属你。所以你要记挂它,免得再不曾想起。

而是什么使得它成为独特的那个,而不是所有面貌都一样的众中之一呢,修普诺斯?

 

如今世界已移开它的面具一角。沉睡的都将唤醒了。

 

是的。他说,展开羽翼。

花园中的温暖空气逐渐冷下来,馥郁芬芳之中带来寒冷水气。

天凉起风了。

 

 

“我很担心你。”黑夜亲吻他的额头,揽他坐在自己的王座上。

“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很高兴你能回来。”她抚摸着死神的银发,如同他还是孩子时。

塔纳托斯看着她。他自己说的话与引领,乌兰诺斯说的话和等待,普罗米修斯所说的所做的,克洛诺斯所见的,那些曾经难以理解的,如今他全都明白了。

“看,塔纳。”

塔纳托斯转过脸庞,看见宫殿中闪耀的星子浮动起来,是纯净宝石的银光,是夺目闪耀的烈焰。宇宙的秩序,命运的真实本体。

难以言喻的美丽辉煌,超乎永世之上。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见过,它们看起来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在它被名为塔纳托斯,得到物质界和世俗的一切感官并成为这里的存在时,他同时也失去了未曾成为成为它(物质)一部分时的能力。

那些奇异瑰丽、隐藏在万物背后,世界的真面目。

 

时间的迷雾消散了。

现在,就再没什么是不可见的,未曾知晓的了。

这个世界的构成和运转,一切的轨道。一切都在它们自己的轨道上,万物所行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如何运作。再没什么是不能明白,不可思议,出乎意料,难以捉摸的了。

 

在黑暗之镜中,他也看到了他自己。

幽黯的灵。

他们并不认识你是谁。

 

大地上的流变。欢乐嬉戏着的众神,正在生成繁衍的人,年轻的历史。它们一同前行着,前行着。他看到一切怎样生发改变。大地和它承托的这个世界生成的缝隙中,黑云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再没什么遮蔽它,挡住外面了。那些新的、异类的,在他们知性之外。

一切都将在时间中显露。当偶现灵光,你越过时间看到的,感觉到的。在当下,那就是预言。

 

“塔纳,你并不是白白地来到这里。”黑夜说,温柔地揽着他。“我深爱你,我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快乐,而非忧伤。能尝到甜美,而非苦酒。如果不是为这些,我为何要领你来呢。”

“不。”塔纳托斯说,“您清楚,这很难,非常难。尤其是对我而言。而且我并不需要。我会做好应做的。但不是因为您说的那些。”

“如果那样的话。”黑夜的语调里有叹息。“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是为这些而让你来的。你应得到的,与你现在不得不失去的至少应当。”

塔纳托斯站起身。

“我先回去了。”

“嗯,好好休息吧。”

 

理所当然地,死神休憩之地也在大地边缘,靠近冥界,永远昏暗。

他在寂静和幽深之中往前走,回到自己的地方。

那是阴影堆砌成的城市,被毁灭的死地,属于虚无。那里只有无言静默,永远不会打扰到他的死魂灵。很久以前他就呆在这里,后来就成了习惯,待它死亡被遗忘时,就成了他的了。

他回到属于自己的、放松的黑暗中,张开羽翼将自己包裹起来。

在那时,他又看见了那些景象。

深沉的、幽暗的,没有边际,没有‘有’,再没什么束缚他了。

只有一个小火苗,孤独地闪烁着,点在他身边。

那不是无用的,也并非多余的。

在那日降临之前。

 

(隐灵之编·完)

 

故事的结尾又或另一个故事:忒修斯杀死了西西弗斯

 

“不是他的责任?”宙斯轻笑出声,望着远方。“他确实很聪明,是足以使他自己彻底毁灭的聪明。”

赫尔墨斯只是站立着聆听神王的话语,并未发表什么看法。

此时,除了他们,四周森林草地,目之所极之处并未有别的神。

也许实际上只有赫尔墨斯知道,宙斯很喜欢远离众神的独处。很多时候,他并非如赫拉和其他神所想的那样在人间搜寻欢乐,只是独自沉思。

“死神被囚禁了十年。他们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宙斯悠悠地说,语气几乎是漫不经心的。“也许是在等待什么?”

“那么他们要错过时机了。西西弗斯被带到冥界是因为惩戒对我的泄密。他会得到惩罚,但不是因为死神,而是因为冥王。如果他确实聪明到足以毁灭自己直至永劫,他就会这样做。他不敬畏我,也不畏惧死神,理所当然地,他也不会敬畏冥王,以及甘心自己的命运。因为他目前还没遇到真正的神罚,又相信神如此愚昧可欺。”

“而这样的话。”宙斯的声音忽而变轻,显出某种奇异的轻快感。“西西弗斯所受的惩罚,原因和罪名,都与死神完全无关了。你觉得如何?赫尔墨斯?”

平日聪明而口才伶俐,行事轻捷利落的赫尔墨斯,在此类与宙斯独处、向他报告、听他随意说话的时刻却总是显得相当沉默寡言。

他知道此时并不需要他发言,提出自己的看法。

他只是继续站立,在宙斯没有发言好一会儿,确定宙斯不再有什么想要说的之后。他向宙斯微微致意,展开双翼离开。

宙斯也并没有在意赫尔墨斯,只是陷入了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维中。

 

后来的后来,又或者另一本书上的另一个故事——

 

那个年轻人自远方来。

那时赫拉克勒斯已然声名远扬,成为众人眼中的光辉半神,宙斯之子。他为众人除去祸患的怪兽,盘踞在城邦内外,诸神之怒的象征。众神籍赫拉克勒斯的手收回灾祸,显恩慈。且他又除去路上的强盗和恶名之人。

忒修斯就仰慕英雄,下决心要学习他为众人除害。

 

那时,科林斯正承受着宙斯的怒火。传言科林斯王西西弗斯泄露了神王的秘密,震怒的神王派下了怪兽在科林斯作祟。

只是据说。谁都形容不出它的形态,喊不出它的名字。如野兽女王阿尔特密斯派来糟蹋卡吕东原野的大野猪,蹲守忒拜城外、噬人猜谜的斯芬克斯,海皇波塞冬震怒而在克里特发疯的牛。也有流言说,也许那不是怪兽,而是瘟疫或者其他什么灾祸,在城内飘荡着,教不敬神的科林斯人恐慌。

那时忒修斯还年轻气盛,拿了父亲藏在巨石下的剑,就这么上路去流浪。

 

人们把他引见给国王,西西弗斯就接待他。举办有歌舞的宴会为他庆贺,迎接英雄的到来。

忒修斯就问科林斯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个怪物。”西西弗斯说。“它的巢穴在王宫的地宫,本来是放置谷物和祭物的地方。”

“它做了什么?”

西西弗斯沉默一下。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缓缓说。“你肯定也觉得奇怪。我们说不出它是什么,又不知道它造成了什么,为什么在那里。可是我们就是知道,且无比害怕。”

西西弗斯苦笑。

“也许神王听说我很聪明,所以特地给我出了这样一个难题。”

“你就没有想过该如何解决问题的根源么?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打倒怪物,而是向父神祈求宽恕。”

“我做了。但也许神并不聆听我的话语,或者他派出了某个人来除去这祸害,比如你。神从来不会主动收回自己放出的灾难,好像吞食自己说出口的言语,而必要借别人的手完成。”

“好吧。”忒修斯说。

他们就前往地窖,越走得近,忒修斯就越明白他们口中的那个怪物,并立刻理解了他们。毫无疑问,它就在这里,确实在这里,盘踞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这城邦。它确实难以言说,也不能指出它做了什么,但是就是让他们为之颤抖。

 

他们站在门口,沉重的石门,黑暗扑面而来,阴冷入骨。忒修斯不由得打个寒噤。

“以前那些来除去这怪物的人怎么样了?”忒修斯问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微笑一下。

“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忒修斯看着门若有所思。

“你会把门关上,防止怪兽逃出来么?”

“当然。”

“而这门无法从里面被推开,对吗?”

“是。”

“那如果我进去了,即使我打败了怪兽,也无法出来。不是吗?”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西西弗斯耸耸肩。“我们能感受到那怪物的存在。当它消失时,就证明你成功了。那么我把门打开。如果你失败了,那就失败了。”

“是的。”忒修斯说。

“你害怕么?这几乎是一条不归路。”

“我若害怕,就不会来到这里。”忒修斯说。“而且我已经知道如何对付它。”

“哦?那么我很高兴,并提前祝贺你。”

忒修斯转过身。

“在来之前,我听说过另一些流言。”忒修斯说。

“流言总是会产生变化,变成千奇百怪的模样。”西西弗斯说,“那么,你还听说了什么?”

“他们说,科林斯王西西弗斯自己就是那个怪物。科林斯里最大的、最贪婪、最有智慧的怪物。”

贪婪的巨兽,劫夺财物和性命的强盗,原始资本的积累岂非是血腥的么。

西西弗斯笑了起来。

“我不否认我的名声在某些地方很坏,并且现在的处境被认为是罪有应得。”他坦然承认。“但是你来是打算解决这件事的,不是吗?”

“是的。”忒修斯说,“我只是从这个流言里得到了启发,想到了一种可能。而你自己,聪明如你,也绝对不会去想的一种可能。”

因为眼目明亮,就见着真相;而无知却反能保护你。

西西弗斯笑了笑,没有接过问话,显然不以为意。他对自己太过自信,不会相信有忒修斯想到而他未曾想到的可能,他是最聪明的人不是么。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这是真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比您聪明,而是我是一个外乡人。而您是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并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等他把话说下去。

“从流言里,我已经能推断出那怪兽是什么。”

“哦?”

“那怪兽,名为吞噬人心的恐惧。”忒修斯说。

西西弗斯下意识地望下那门,门后是无尽黑暗。

“科林斯的王,西西弗斯,你在害怕什么?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那正是你要解决的。”西西弗斯说。

“要解决其实很简单,只要你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

西西弗斯笑了起来。

“我不会进去,也不会听你的言语。”

这一幕,似曾相识。我怎么可能踏入我曾设的陷阱,我曾用的计划,如今你反过来用在我身上。

“无所谓。”忒修斯说,“我说过,在来之前,我就知道该怎么解决。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如今,你又想说什么?”

“‘不要打开那扇门’。里面是真相,西西弗斯。西西弗斯之死。”

一个拒绝承认自己死亡的亡灵,在人世徘徊。

 

不知不觉间,墙和门都消失了。

四周黑暗发出怒号,有大风刮得他睁不开眼。他紧握着剑,看见它们开始崩毁。

等四周寂静时,魇已然消失了。他正站在废墟边,黄昏时分是静谧的,一切都笼着层即将熄灭火星的那种红光。

传说,大地西方尽头的日落之处就是冥界的入口。厄瑞波斯,冥界的上层,亡灵游荡之处。而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日落。故而日落与鬼魂相关,昼夜交替之时,边界模糊,最易幻生魔怪,而黄昏由此被称为逢魔时分。

忒修斯回过头,身后是科林斯城。是的,就是现在的、真正的科林斯城,而非数百年前的幻象。

 

 

传说西西弗斯为了河神许诺的泉水而吐露了宙斯的秘密。由此触怒了宙斯,他便派遣死神来带走西西弗斯。但聪明的西西弗斯反而将死神囚禁了十年,最后还是阿瑞斯来救出了死神。

而此时,西西弗斯还只是进入了冥界。但是他又与妻子合谋,欺骗了冥王放他回到大地。

神为之震怒,为他设立了永劫的刑罚。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

 

 

“据说在人死之后,死神会前来带走灵魂前往冥界。但是我们知道,亡灵们常常并不是心甘情愿离开、失去生命的,尤其是一些愤怒的鬼魂,或者拒绝承认自己的死亡。”

“然后呢?”

图书馆里,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一侧的地板、书橱、木质书桌,都被照耀着,发出温暖的蜂蜜色光彩。两个少女在说话,她们讨论的声音很轻,且正在往出口走,以便不打扰别人。

 

“你要知道,这种事也是双向的。死神并不是有责任,强制并不愿意的亡灵离开。它们会滞留人间。古希腊人会尽量避免落到这种地步。”

“不好吗?”

她们走出图书馆,光线和风扑面而来,穿过她们。

“很难说。加缪就认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我觉得很荒谬。”

“其实,我觉得那更像是一个隐喻。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恐怖游轮》?就是用西西弗斯的典故的。”

“我看过,可是我看不出来这个故事跟西西弗斯有太多联系。除了那艘名为‘艾俄洛斯’的船,还有最后那里女主角欺骗了死神,说会回来。”

“不,事实上它们的本质是一样的。这个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程度上阐述了西西弗斯囚禁死神、以及他所受到的刑罚的本质的故事。”

“哪里?”

“轮回。女主角一直在重复同一的事。电影是一个无头无尾的环。她所遇到的诡异。你还记得她和同伴在船上时的遭遇么?所有的时间都在循环,她刚上船时即有未来的自己躲在暗处。时间如此混乱,所有的一切都扣成因果循环,完美无瑕。果在前,因在后。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为什么?”

“其实他们已经在不自觉间说出了真相却不自知。‘你看,这船上的钟不会动’。时间已经静止了,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同一的瞬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刚上船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好的。水果是新鲜的,食物是刚上桌的。但是女主再次奔跑回来时,它们破败如过百年。唯有死亡的时间是静止的,亡灵浑然不觉外面的流逝。”

“你是说,女主其实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是的。你记得最后么,她对那个司机说,是的,我会回来。她欺骗了他,重新投入那个故事,回到开始。”

“那个司机就是死神,或者不如说,是让女主角承认自己死亡的真相。”

“等等,我有点混乱了。你能从头给我梳理一下么。”

 

“我不知道你看过的故事里有没有这样的情节:鬼魂往往没有时间观念,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他们被困在死的那一日。一直在重复那一天的事。它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亡,或者只是拒绝相信。”

“女主角在早上出了车祸,可是她相信一切能重来。于是她再次登上那条船,希望能回到开始。她就拒绝了死神。可是在开始之前,她首先得遗忘,她想避开的是死亡,就得不能知道自己已死。由此不断重演轮回,可是最终,她都会坠落回那个终点,因为死亡是已经发生的事。”

“那条船,那些朋友都不是真的,那是她的心之地狱。”

“加缪说西西弗斯是幸福的。也许那是正确的。当你死的时候,确实可以有两种选择,承认自己的死亡,被死神带走;又或者,你留恋人世,宁愿遗忘自己的死亡,拒绝承认它。假装自己还活着,如曾经平凡的每一日,在那美梦中重复奔跑,无人来戳破。”

“你会选择哪一种?”

她微笑着问,合上手中《西西弗斯的神话》。

 

风起了。门口只剩下一个少女。

 

她往前走,阳光洒落,风拂绿叶。她抬起头,为挡光线又用书遮在眼前。

曾不可及的未来,遥不可及的神话,以为永恒的一切。

这个世界。

 

那个鬼魂没来得及问她,或者,永远想不到问她。

“那么,西西弗斯囚禁死亡的这个故事的含义和隐喻呢?”

那是另一个故事。她会回答。那是远远复杂得多的一个故事。

而且关键于你想听的是什么。

你就会得到你所想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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